祝阴此时正伏在他身上,两手紧握住他的脖颈。
青丝泻落,面庞皓胶如雪,那红衣少年正俯向他,薄唇紧抿,仿佛心绪繁杂。易情难以置信地睁眼,缺损的视野里,祝阴紧攥着他的脖颈,双手缓缓收紧,仿佛要将他立时勒毙。
易情想要挣动,却发觉通体似被紧缚。低头一望,却见红绫犹如活蛇般游上他的身躯,将他死死束在榻上。
他猛然想起上一世他在石洞中醒来时的光景,那时他遍体尽是红痕,可他却不知缘由。原来是祝阴这厮在夜半时分悄悄爬到他身旁,那红绫缚住他四肢,还想乘机掐毙他!
呼吸渐趋困难,头上隐隐作痛,易情挣扎着道:“师弟…你不必这般叫早,我已醒了……”
一慌忙,他便管不住自己的口,总想说些俏皮话儿。祝阴垂着脸,沉默良久,方才低声道:
“为何醒了呢,师兄?”
“若是你一直睡着,就当这是一场噩梦,醒来便会忘,那该多好?”
紧贴在颈上的十指忽而一松,易情挣脱了桎梏,扶着床沿连连呛咳。他喉间刺痛尖锐,捂着脖子猛然抬头,道:“你又是甚么毛病,还想杀我?”
在上回死去之前,他记得祝阴先前还口口声声地说要还一命给他,怎么转眼间就似将这话抛却脑后?但再一看祝阴的神色,只觉他平静的面色里似蕴着说不出的苦楚,像一张一触即破的白纸。
祝阴微微一笑,笑意里带着微寒的苦涩:“祝某总是想着要杀师兄的。”
他俩有神鬼之别,祝阴是杀妖鬼的灵鬼官,因而易情对这话倒也不觉意外。
“上回你不是说了,还要还一命予我么?”易情瞪他,“怎的,如今却想赊着了?”
“是啊,想欠着不还了。”祝阴顺着他的话道,“不知师兄可允么?”
易情望向他,只见他笑意浅淡,心里微动,忽而想起上一世。那时他被秋兰摇醒,虽见身上红痕,却无皮肉伤。于是他道:“我信你不会杀我的。”
祝阴一怔,“为何?”
这事还能问出“为何”?易情心里暗忖。自然是因为上一世祝阴不曾对他动手了。
于是易情朝他吐舌道:“也没甚么缘由。只是我觉得天廷灵鬼官向来须是言而有信的。我听闻你们那儿的头头…是叫龙驹罢?向来正颜厉色,严如鈇钺,若是你在他面前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岂不是要被他们用桂木板打烂屁股?”
天廷灵鬼官之首龙驹,向来冷面无情,身披十数神铸兵刃,剑下所斩妖魔有流沙之数。非但三界妖鬼怕他,连霄宫众仙遇了他,也要抖上三抖。若非在神龛里瞧见了文昌宫第四星神君的牌位,易情几乎要以为祝阴供奉的神君大人便是这位龙驹。
果不其然,祝阴听了龙驹的名字,浑身不可抑止的一颤。他缓缓撑起身子,从易情身上离开,背过他迂缓地下了榻。
踏着革靴在石洞中徐徐踱步半晌,祝阴咬着牙,似是心焦意燥。他忽而顿足,转身望向易情,苦笑道,“师兄真是…总教祝某意扰心烦。”
“师兄说得算是不错,却也算是秕言谬说。祝某想杀您,又不愿杀您。正因不知如何是好,才在这夜半时分在此踌躇。”
易情想了想,得意洋洋地信口胡说,“是不是不杀我,会惹得你心里不快,又会教你们灵鬼官被天宫其余人戳脊梁骨,说你们连一只妖怪也不敢杀,给仙班蒙羞?”
他不过随口一扯,祝阴却浑身如遭电劈,背着易情静立了许久,他才僵硬地转身。
“师兄果真心智近妖,祝某所思皆被您瞧得一清二楚。”
“废话,我本来就是只快活小妖。”易情说。
祝阴踱步回来,又在榻沿坐下。他拈起红绫带缘,徐缓地抽开。易情只觉那绫带如蛇虺一般在身上游动,火辣里又透着一丝滑凉。片刻后,身上的禁锢皆松,易情躺在散落的红绫里,频频喘气,只觉死里逃生。祝阴垂着脸,翻玩着手中绫带,道:
“您猜得不错,祝某的确是在忧心此事。师兄提到了灵鬼官之首龙驹,祝某忧心之事也正恰与他有关。”
易情猛然翻身,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盘着腿,好奇地望向祝阴。
疑问在他心里翻涌。为何上一世他最后见到祝阴时,祝阴泪落涟涟?那时的祝阴又为何离去,又在其后心口被剜,死在了那场滂沱黑雨里?易情隐隐觉得,他会在今夜寻到答案。
“师兄可知…七日杀鬼令?”
祝阴陡然问道。
易情愣了一愣,这个词儿听来耳熟。他似是在一月前与祝阴前往大梁城,被从天而降的灵鬼官白石踩在脚下时,听得他与祝阴的私语里提到过这个词。
“隐约知道,但不甚清楚。”于是他道。
月色如寒潮般流在两人身上,红衣少年神色静肃如霜。他说:
“七日杀鬼令,意即——见鬼七日不杀,神与鬼同罪当诛。”
他的声音平静淡冷,直教易情打了个寒颤。
“这是灵鬼官中定下的规矩。千百年来,这道金规铁律不曾易改,无人能违。”祝阴露齿一笑,那笑里似透着几分酸楚,“师兄,你瞧我俩究竟共处了多少天?这些日子算来,想必已够祝某入刀山地狱十回了罢。”
“可…我入门之后,不是已近三月了么?”易情冷汗直流,道,“照杀鬼令的意思,七日便该将妖鬼刈灭,为何我还活到了现在?”
朦胧间,他想起这大梁城中那个凄迷而惨烈的雨夜。要动用杀鬼令的条件是甚么呢?白石说,需定了妖体、鬼名,照常理来说,白石见了他后,七日内是要将他杀灭的。
祝阴只是微笑,说:
“师兄能活到如今,是因为祝某还未对你发狠动手啊。”
(四十九)杀意何纷纷
死一般的寂静。空中的渺渺浮尘像被冻在霜一样的月光里。
良久,易情才艰难地开口:“为何…不对我动手?”
“是啊,为何祝某没对师兄动手呢?”祝阴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喃喃道,仰起面。
他分明是望不见物事的,却似在眺望沉夜里的一弯银月。月亮被铅云啃得只余一道微茫的白边儿,暗影一点点咬噬月盘,一切都陷入黑暗里。
“兴许是因为师兄是…好人罢。”沉默了许久,祝阴说。
易情摇头,他盘坐起来,两手撑在脚踝处。“我才不是好人。”
“不过是只好妖。”他想了想,又道。
祝阴因他的话笑了起来,指尖抚上腰间的枣木牌,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怅然地道,“师兄若是恶人的话,世上恐怕便无良善之辈了…您知云峰宫否?”
见易情犹豫着点头,祝阴说,“云峰宫便是灵鬼官所在之处。那处祥云杳霭,素气堆垒如峰。云块宛若巉岩般坚硬,只有百炼的降妖剑可在其上留下刻痕。”
“灵鬼官将常世诸恶刻在云朵上,凡世的种种恶端,祝某已在其上看过许多,人人尔虞我诈,相互厮杀。祝某所杀之精怪亦是杀人无数,恶贯满盈。灵鬼官之首龙驹教导祝某,凡为秽恶,定当斩除于世。”祝阴缓缓叙说,每一个字却咬得斩钉截铁。
“但师兄却不同。”
易情愕然抬首,祝阴困惑地道,“师兄为何不作大恶呢?为何不冲祝某撒火呢?即便祝某要杀师兄,师兄也没有以牙还牙的心思,这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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