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看得呆了,小泥巴道:“这儿是五重天不错罢?我怎么瞧这架势,倒像是九重天一般?”
文坚淡然地提醒他,“福神亦在五重天上值,他好歹也是个一品大仙。”
他这一提,小泥巴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福神亦在此处,心里不禁生发出想去寻这故交寒暄的心思,于是笑着问两位同伴道:“我想去见见福神大人,以前他曾道会在睟天等着咱们,若咱们不前去,是不是算得失了礼数?”
鸠满拏没答话,小泥巴看向他,却见他黯然伤神。略略一想,大抵也能猜到缘由。睟天关的阍人说第一回见到自中天而来之人,那便是说,鸠满拏的许多故识已倒在了路途上。
小泥巴轻轻拍了拍鸠满拏的肩,道:“别难过了。”
鸠满拏自悲伤里醒神过来,怔怔地看着他。
“您也曾对我说过这话。”小泥巴的手掌轻轻覆在他手背上,“九重霄之上生死无别。一切皆可重来,一切皆能如你所愿。”
鸠满拏笑了,眉宇间的忧色一扫而光,“不过是我的信口之言,你竟也信了么?”
小泥巴认真道,“因为我宁可信其为真。”
歇了不多时,几个甲士来到天河边,对他们恭恭敬敬地道有人要见他们。小泥巴问:“是谁要见咱们?”
甲士们恭顺地答:“太上帝。”
这话把三人皆吓了一跳,唯有烛阴兴奋地磨着牙。三人皆疑惑之极,太上帝高居九霄,怎会在五重天?可看甲士们神情,他们不似在说假话。若此事为真,眼前的那桂殿兰宫便有了个解释。说不准此处是太上帝行宫,他们正巧撞到这儿来了。
小泥巴战战兢兢地问:“太上帝见咱们是为何事?咱们不曾偷渡,不过是耽搁了几日中天宫的琐务。”
甲士们道:“大人不必慌张,不是为了开罪各位。”
于是三人方才放下心来,随着甲士们走。云水茫茫,烟霞袅动,金殿阊开,卫士鱼贯而入。三人叩首上殿,殿中却极清冷,朱柱蒙尘,藻井黯淡,中央置一觡骨龙椅。
可小泥巴定睛一看,却觉心惊。那龙椅不是鹿角骨造的,却似是人骨。椅圈乃一对环抱的肱骨、尺骨,角牙是股骨,前椅腿交汇于脚踏,像是一个趺坐的人。殿中冷暗凄清,风声送来,犹如一叠叠寒笳。
金龙缎绣帘一动,从里头走出一个人影来。那人面相令人谙熟,庞眉白发,五绺长须,一身赤色圆领袍,缀金线补子,正是福神。
“福神大人!”三人慌忙跪拜,抬起头来时,只见福神稳稳当当地坐在了那骨椅上,笑眯眯的,受了他们的跪。
小泥巴懵了神,那椅子虽生得古怪,却不是龙椅么?怎么福神竟坐了上去?
他不禁脱口问道:“大人,我听闻是太上帝传召的我们,不知他在何处?”
“就在这处。”福神道。
“哪处?”小泥巴依然摸不着头脑。
老者笑容可掬,指了指身下。
三人循着他的指尖望去,当即大惊失色,福神指的正是他正端坐着的那张骨椅。
天光仿佛倏时黯淡,暗惨惨的殿阁中,福神那素来慈祥的笑容竟有种道不明的阴森。那微笑的皮相下似藏着一只觊觎人血肉的猛兽。
“太上帝已死。”
福神坐在那森然骨架上,眉花眼笑。
“老拙便是新的太上帝。”
(五十六)弱羽可凭天
朱户缓缓阖上,将光亮割断在殿外。黯淡的日光从三交六椀菱花窗里落进来,碎了一地。白骨椅上坐着含笑的福神,他的身影融化在深沉的黑暗里。在殿上跪着的三人抖抖瑟瑟,这里不像是五重天,而似是阎摩罗殿。
小泥巴率先站起,怔怔地看着那骨椅。
“太……太上帝?”
在他心里,太上帝如飞龙在天,高居神霄,经天纬地。可如今却竟只落得枯骨一具,被人骑坐。
其余两人与他一般震惊,鸠满拏先醒过神来,猛然起身,对福神横眉冷眼:
“福神大人,您这是弑君!”
殿中气氛紧肃,风似浸了冰,一触即发。福神抬手,示意他们停声。他笑容蔼然,看不出危险的端倪。“诸位小友,莫要给老拙安这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名头。太上帝崩逝并非老拙所为,是他巡幸五重天时暴疾而亡。老拙不过是接掌睟天总务,又怕消息传出会教诸天摇荡,故而暂且瞒下罢了。”
烛阴冷冷地道:“撒谎。那白骨上残有虺毒,我在浮翳山海里曾嗅到过这样的气息。是你鸩杀了太上帝。”
福神默然无言,笑意却愈深。此处虽金玉交辉,却弥漫着朽败之气,青绿彩画的梁枋间挂满尘网,灰尘像晶莹的萤火,在庑殿上纷纷然飞舞。
“不是‘我’。”良久,福神终于开口。声音阴沉,像乌云里酝酿着的雷动。
“——是‘我们’。”
两个人影从黑暗里走出来,站在骨椅之后。一人着一大红官服,手捧一品朝笏。另一人身躯伛偻,隆额白须。是禄神和寿神。
三位天廷一品大仙站在一起,向着他们桀桀冷笑,笑声如蜻蛉振翅,窸窸窣窣。笑靥似阴森魑魅,恐怖瘆人。
一刹间,小泥巴的心跌到了谷底。大仙们竟联手做出这等为人不齿之事,其中一人还是曾多次照拂自己的福神,这让他的心更似撕裂了一般剧痛。
火气轰然烧上颅脑,小泥巴对福神怒目而视:
“您承认了!您弑杀太上帝,篡夺了灵霄之位!”
福神捋须微笑,“易情,你是个聪明人,咱们聪明人间说话不必说全,你自能领会。”
“聪明不聪明我我不知,可我看你确是个实在人,”文坚冷笑,“明明可瞒天过海,如今却将你们兽行抖露给我们听,只是为了污咱们的耳朵么?”
“老拙是为了你们好。你们已将天磴行至五重天,不若止步于此,在老拙手下办差,毕竟再上行只是徒劳无功。”福神道,从骨椅上起身。甲士们打开殿后巨大的实榻大门,一刹间,猛烈日光如洪涛涌入。云彩如各色补缀的布匹,天幕中央破了一只硕大无朋的窟窿。而上延的天阶在那黑洞前戛然而止,天磴断裂,断口处焦黑一片,于是三人惊恐地望见五重天之上皆为焦土。云上漆黑一片,似压了万层石墨,断壁颓垣重重叠叠,无一人息。
“这是怎的一回事?”小泥巴震惊,喃喃问道。
“如你所见,天磴已绝,你们再无进路。”福神背着手,在殿上踱步,叹息道,“许久以前,有龙携神丘火种上九重霄,火政那日失责,吃了玉膏酒后酩酊大醉,不省人事,竟教那星火起了燎原之势,自神霄烧至丹霄。如今星官皆居留五重天,极天之处已无一神。”
“你又在扯谎了。”烛阴忽而道。
它从小泥巴臂上探出头来,严正地道,“福神,你既非聪明人,也非实在人,不过是个只会棍人的破落户。那火灾并非火政渎职,也不是飞龙之过。”
福神眯起眼,打量着这条赤色小蛇,“烛阴,你不曾到过九重天,少在此处信口开河。依你所言,九重霄走水,究竟是谁过错?”
“是我之过!”烛阴突而咆哮,一对金眸宛若灯星,璀璨夺目,“夺我火精的并非文府,而是你们!我未守好火精,竟教你们借此实现你们的狼子野心!我认得我的火,我知它曾在丹霄上烧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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