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争不过朕的。”太上帝缓缓摇头。
刹那间,杀气如刀。
“为何?”祝阴冷笑,“祝某距您仅数步之遥,您真不怕祝某当即篡位夺权?”
太上帝将手抬至胸前。他在画宝术的符文,他的胸膛里跳动着一枚魂心。那魂心宛若一星火光,摇摇曳曳,又仿佛孤悬于天的一柄明烛。
见到那魂心,祝阴忽而震恐。那摇摇欲坠感自脚底升起,教他只觉如天崩地裂。
“大司命是个骗子,他欺瞒了你许多事,可你却不曾察觉,真是可悲呐。”太上帝道,“你问朕为何不怕你出手?”
“因为你是赝品。朕才是——真正的烛龙。”
(四十六)寒暑移此心
“胡说八道!”
祝阴怒喝道。
然而他却似听见了心碎之声。疑窦的种子一旦种下,便终有一日会生根发芽。回想起在紫金山的年岁,他曾困惑于神君为何会正恰在山道拾到他,又为何会时常以悲哀之色凝望着自己。那时的他尚且懵懂,不知答案,如今却觉得隐隐有了回答。
神君应是早已与他相识了。不,若太上帝所言不虚,在更久远的时候,与神君相识的究竟是烛龙,还是他自己?
祝阴脚步趔趄,身形不稳。燎原烈焰将悬圃宫染得鲜红,太上帝立于建木之下,如立血池中。他沉声道:
“你瞧,朕只不过道出实情,你便动摇颇深。你在害怕么?你怕你的那位神君需要的仅是烛龙,而并非你。”
“不,祝某相信神君大人……”
“你不过是被他诓骗罢了。他愿你成为烛龙,于是你便作了烛龙。你活在他写下的美梦里。”瞽目男人冷峻如岩的面孔上少见地浮现出厌恶之色。
“是梦又如何!”祝阴忽而高吼出声,血丝爬满了金眸,他猛然扬袖。火焰如烟花一般在悬圃宫四处爆裂,“这些话祝某会亲自去问他,你们先将他交还来!”
太上帝将头摇了一摇,“执迷不悟。”又道,“螳臂挡车。”
“谁是螳、谁为车还指不定呢。”祝阴冷笑。火舌环绕周身,“即便你是烛龙又如何?我是不是烛阴,如今已无关紧要了。”
太上帝沉默不语,然而那魂心上已然燃起熊熊烈焰,如霜枫一般飞舞于空。
“至少我仍是神君大人的小蛇。”祝阴金眸冷冽,向太上帝猛进一步,“这一点,永不会改!”
——
天书之外。
水墨世界中,细雨霏霏,翰墨飘香。
易情从海里爬起来,浑身湿淋淋的,犹如一条落水狗。
他方才在海底看罢了回忆,得知在那里待下去也不过是徒劳无功。于是他游上了海面,欲寻少司命踪影。
“少司命,少司命!”易情张口大喝,“你在哪儿?”
墨迹悠悠勾勒出松柏横枝,乌菱青菰。墨色的群山苍苍莽莽,犹如层叠裂壑,偌大的天地里却不见少司命的身影。
“少司命!你把我丢进这里,又不与我说如何才能出去。管进不管出,有你这般办事儿的么?”易情叉腰,横眉怒骂,“驴蹄子蹶了脑的!死老娘们儿!”
他正骂得口唾横飞,忽听得一个声音冷冷道:
“你在骂谁?”
回头一望,却见一秋兰模样儿的少女抱着臂,彤霞似的花瓣在她周身飞旋。她一身葱色齐腰襦裙,姝丽无方,正对他冷目而视。
易情抹了冷汗,讪笑道:“少司命大人,我方才说些反话,实则夸您冰雪聪明,尚是碧鬟红袖呢。我这不是着急寻您么?说了些胡话,您莫见怪。”
“你想出去?想见祝阴?”少司命也不与他纠缠,只蹙眉道。
“是啊,我要去寻这戆头师弟,免得他寻不见我,大闹天宫,又做出甚么混账事来。”
“晚了。”
“为何说晚了?”
“你本是书中人,不可与书外人相见。祝阴破了这规矩,我便只可将他与你调了个位儿,让他到书中,教你到了书外。”少司命道,“他的魂心已渐渐流入天书之中,第二件宝术又已被唤起,你们已不可相见了。”
她又恼道,“说到底,这一切需怪你。为何要眼睁睁地看着魂心流入天书?你本可阻止这事儿的,如此一来,你至少可在天书中与失去记忆的祝阴相逢。”
易情却缓缓摇了摇头,“我不愿那样。我不想看见他被分割得支离破碎的模样。祝阴便是祝阴,既然他信我是他的神君,那我也信他是我的独一无二的小蛇。”
墨色的细雨轻缓飘落,染在白纸似的世界里。
少司命拧紧了眉心,又慢慢舒开。再开口时,她换回了往时那平和而恭谨的模样:“大司命,您有想过为何么?您分明是天廷罪神,我却容忍、包庇您在天书里得获新生。”
易情说:“我想过,恐怕是天廷希望你这么做的罢。”
“不错,这本天书既是祝阴的祈愿,亦是一座囚牢,它会羁系您在虚幻之梦里,让您永久踯躅于黄粱一梦中。”
“天廷为何对我如此上心?”易情自嘲地一笑,“我不过是一位遭弃之神而已。”
“不,在升天之前,您是凡人。他们已见识到了凡人百折不回之志,凭那渺弱肉身竟可移山填海。”少司命轻轻叹息,吐息如一阵微风,将游散的墨迹吹开,“大司命大人,您不知晓么?是您让众神恐惧。因为他们忽而发觉,人亦可取代神。”
易情挠了挠脑袋,“我没想过那么多。”
瞧他这没个正形的样儿,少司命徐徐地叹气,按着眉心,没好气道:“罢了,如今说这些也无用。所以如今您意欲何为?既不可与祝阴在天书中相逢,您要如何是好?”
易情道:“我要将他自天书里拉出来。”
一刹间,一片死寂降临于两人之间。
“拉出来?”少司命难以置信道,她摇了摇头,又重复道,“您要将他——自书中拉出?”
易情点头,狡黠地微笑。“是啊,我允诺过,要与他在天书之外重逢。既然我不可入天书,那便劳他自书里出来了!”
少女听得瞠目结舌,跺了跺脚,“您就没想过,您与祝阴之间是始隔天书藩篱的,您说的这事儿万万不可做到?”
“天书的藩篱?那又算甚么?”易情嘻嘻一笑,“我是大司命,生与死之界不知翻越了多少回,天书又算的了甚么?”
少司命的面庞雪样的白,她咬牙,抛了敬辞,道,“将祝阴自天书中拉出来……你是要抛弃你曾救下的人世么?你不是曾在天书中割肉取血,受千刀万剐之苦,便是为了保得天下生民性命吗?天书里的世界亦是世界,那儿是祝阴呈予你的美梦,无为观众人皆活成了他们想要的模样?如今你却要为了祝阴,将过往的一切抛却么?”
“为何要抛弃?”易情反问她,“祝阴与世界,我两者皆要,不成吗?”
少司命哑口无言。
易情伸手,指尖一旋,但见得墨迹如拖雨乌云,飞舞而来,在他手上凝聚。天地间的墨色仿佛皆被他一手攫去。“形诸笔墨”的宝术发用,无数乌烟滚腾翻涌,将这水墨世界吞没,此刻他已成天书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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