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寿桃头小孩儿点燃了灯油,将祈天灯放飞。然而他放的那盏灯飞得歪歪斜斜,不一时便脱离了光带,向浓黑的天野飞去,如一点孤星,渐湮于黑夜。
“道士哥哥,我的灯飞跑啦!”他不甘心地回头,去寻那鹤氅少年。
然而他却未看到少年的身影,竹椅之上卧着一个人影,穿着与方才那少年同样的鹤氅。月光映得头脸雪白一片,小孩儿奔过去看,却发现他满头银丝,一脸笑意,已然寿终正寝。
而他的面庞仰得很高,始终向着天穹,像在眺望着两个不可得见的故人。
(七十一)穰岁不祈仙
“报——反贼已入四重天,不日即至睟天!”
巡察的斥堠入了四阿顶幄帐,匆匆报道,神色惊惶,汗珠连串而下。灯火烁烁,帐里沙袋上坐着冠胄带剑的武德星君,正眉头紧蹙,阖目养神。
听了斥堠所报,他倏然张目,眼里射出两道如剑精光。
“慌什么!”武德星君喝道,“一至四重天本就把守不严,五重天以上方有人息,五重天才算他们遇到的第一道坎。而这道坎,定会教他们有来无回!”
斥堠退了出去,帐里寂静一片,只听得夜风冷寂的呼啸声。武德星君低低一笑,转头向身旁之人道:
“说起来,这两个反贼是咱们的老熟人了。”
一旁坐着一位灵鬼官,金冠玄衣,星目剑眉,俊秀的面庞上写满忧愁。他揉着眉心,沉默地点头。
武德星君又道:“只不过,我只识得他们中的一位,那便是昔日的大司命文易情,另一位却少有交来。但他是你们云峰宫的人,你往时应与其打过照面罢?”
“岂止是打过照面。”灵鬼官白石开口,叹息道,“简直是烂熟于心。”
“虽是故交,也切莫手下留情。若无天廷,咱们便甚么也不是。除去两个叛贼,是咱们应践的职责。”
白石点头,心里涌上一股苦涩,他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他人如其名,曾是凡世溪河里的一块石子。在那之前,他也许是某个魂心破碎了的人,是天廷赐他人形,将他收于云峰宫中,所以他当尽心竭力,为九霄卖命。
然而想起祝阴,他心头便如有乱麻缠结。祝阴曾是他心中艳羡之人,如今让他对祝阴下手,便似要扼杀自己过去的理想。
武德星君窥见他神色悒悒,声调冷了下来,“你若再容情,我便也不会再信你。天廷能使的剑多得是,也不少你这一把。”
白石慌了,急忙跪落下来,郑重叩首,“白石对紫宫绝无二心!大义灭亲之事我尚可做成,何况面对一位故识?”
然而武德星君已经别过头去,向帐外叫道:
“七杀星官,请进罢!”
一阵寒风如矛,陡然刺进营帐,烛火簌簌发抖,暗影乱舞,像是为来人的气势而屈服。白石听到一道铿锵的足音,来人蹬着铁靴,气宇轩昂地入内。他惊愕不定地抬眼望去,一张秀丽而英气的面庞映入眼帘。那是一个乌发少女,神色跋扈飞扬,光彩四射。
武德星君枕着交握的两手,视线直直往前,对白石道,“与你介绍一下,这便是新来的七杀星官,办事很是利索。”又对七杀星官道,“我寻你进来,想必你已心知肚明我究竟要托你什么事。”
“自然知晓。不便是两个擅闯睟天的臭虫么?”
少女张扬地笑道,将剑扛在肩上。
“看我到时轻轻一捏,便将他们碾得死无全尸!”
——
易情与祝阴一路跋涉,遍体鳞伤,总算攀至五重天。
可还未等他们歇口气,一抬眼,便见天磴上甲士分道迎列,人人着猼訑皮甲,执狼牙筅、濩水铜矛,杀气凛然。为首立着一个金股银募,气宇轩昂的将领,拄着一柄菱形剑,正向他们森然冷笑。
“等你们许久了。”武德星君桀桀阴笑。
易情喘着气,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冷笑道:“倒是让你们久等了!”
“真是可惜呐,你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攀上来,却要立时被咱们杀下去。”
“是谁杀谁,倒还不好说呢。”易情将降妖剑从自己伤处拔出,丢回给祝阴,墨迹在他身畔流动,像层层荆棘,两人摆出了警戒迎敌的架势。
武德星君的目光掠过易情,落在了祝阴的面庞上,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打量这位曾在云峰宫任职的灵鬼官。这位灵鬼官面似芙蓉,目若含星,秀丽容颜里锋芒毕露,让他不由得将那面庞与多年前曾见过的一个女子的脸相重叠。
“灵鬼官祝阴,你生得真像一个我曾见过的凡人。”武德星君开口。
祝阴愕然地看向他。
“我想起来了,许久以前,她曾像你一样攀上天磴,站在我面前。若她能就此行至神霄,想必九霄也会将其认作神明罢。”
易情眉头微蹙,他知道武德星君说的是天穿道长。
“但是她仍未能越过五重天,你知这是为何么?”武德星君狰狞笑道,“因为我拦在了她面前,用屈刀刺破了她的胸膛,将她从天磴上踢下!”
刹那间,易情与祝阴二人浑身一颤。易情转头一望,只见愤怒的血丝染上祝阴的金眸。
武德星君道,“而如今,你们也将重蹈覆辙。”他挥手,喝令道,“放箭!”
一刹间,鲨皮花裹箭如雨射出,劈头盖面而来!狭窄的天磴上无处可避,祝阴慌忙运起流风,然而凡世功德香火已稀,他竟觉宝术阻滞,无法用出。情急之下,易情眼疾手快地运起墨术,所有的天书纸页倾囊而出,化作一面面小盾,将利箭挡下。然而冲劲过大,气浪袭面,他不由得往后跌去。
骨碌碌打了一个圈儿,易情却忽觉杀气刺面。又听得铛铛一响,却见武德星君已拔出泰阿剑,剑气如长鲸吞海,豪快而来。若不是祝阴双目如电,猛进一步,抽剑相抵,恐怕易情便要被分作两截。
武德星君笑道:“好剑法!不愧是灵鬼官,不知你师从何人?”
祝阴冷笑,“师从一个曾被你踹下去的人!”
顷刻间,他们铿然交兵,剑影纷飞,因来往极快,故而其余人皆目不暇接,只知电光火石间他们已交手数十回。云气扫荡一空,百里飞鸟皆哀鸣着溅出血花,扑扑下落。
祝阴使出了天穿道长曾授的“定风波”剑术,翀举、足蹴、肩翕、挽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烈招架。一面与他刀来剑往,武德星君一面笑道,“灵鬼官,你既师承于那凡人女子,想必是出身于凡世里的天坛山无为观了。我闲暇时了解过一二,听闻你们观里的人皆是短寿鬼。”
他这话果真起了效用,一提到无为观,祝阴不免得乱了些许心神,剑气纷紊。武德星君毕竟是天廷武官中的翘楚,逼得他步步紧退。
“你知道么?那无为观里的诸位凡人连常人之寿的一半都未活到。”
“真是笑话,你们抛却他们,不便是为了令他们延寿么?到头来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一句句恶毒言辞抛来,亦似利剑刺入祝阴内心。
突然间,武德星君暴喝一声:“大司命,看剑!”
他的剑尖直递,凶狠刺向一旁的易情。祝阴不由得心尖一颤,分神望向易情,然而此时武德星君狞邪一笑,另一手猛然拔出身后金甲将腰间屈刀,一刀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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