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绝无半分可能的念头击中了他这个濒死的人。
赵识君一瞬间从地上弹起。他嘶哑着出声:“不……”
“——可事到如今,你似乎仍未明悟,自己所犯何错。”
见微真人的声音冷冰冰地临头浇下。赵识君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步,两步。
见微真人不紧不慢地停在了他的面前。
他语气平和:“你母亲想见你一面。过段时间得了空,再去看看她吧。”
赵识君一愣:“……什么?”
谢长亭动作也跟着一停。
见微真人态度骤然转变。谁也没读懂这句毫不相干的话中说的是什么意思。赵识君自幼丧母,他连她的面都从未见过,为何突然——
唯有时轶一敛笑意。他伸手一招,无极便飞速旋来,撞进他掌心。迅雷不及掩耳的下一刻,一道玉剑剑影猝然落下,却根本不是向着赵识君头顶,而是剑锋一转,向着二人方向飞掠而来!
剑影无形,谢长亭却分明听见“当”的一声,两刃相错,惊天动地。时轶拨开那道剑影前推开了他,可即便如此,剑意余威依旧震得他退后数步、一下撞在地宫石壁上。接着,喉头一甜,血腥味顷刻间充斥在口中。
地宫内登时尘埃四起,又纷纷落在立于地宫中的两人脚下。
见微真人视线略略在对面那个穿着自己门派服饰、手执长剑的人身上一停。他终于流露出一点情绪,一点轻描淡写地诧异:“你竟然接住了。”
谢长亭强忍胸中痛意,支着石壁,站起身来。他看向原处白衣飘飘的老者,一时间竟觉得对方面容何其陌生。师父救他性命于水火,倾囊相授毕生所学。可如今爱他护他心中悲悯苍生的见微真人好像不见了,立在他面前的仅仅是一尊顶着见微真人躯壳的杀神。
“时……”方才剑意浩荡,连他身上的术法都一并震开。
可谢长亭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眼前便闪过一道黑影。时轶几乎是飞扑过来,一把捂上他的嘴,将他朝地宫深处拖去。
他方才接过见微真人一剑,现下却面色如常,没事人一般的向谢长亭低声传音道:“噤声。”
谢长亭:“唔……唔!”
时轶:“你与他修为天差地别。此刻开口,无异于送死。”
那八道剑影,当是他师父毕生全部修为。时轶能接下八分之一,已到了极限。即便此刻他面上神色如常,谢长亭却还是隔着他的指缝嗅到了一丝掺杂着血腥的死意。
地面又开始了经久不息的震动。碎石纷纷滚落,砸在两人肩头。时轶神情泰然,处境却少见地有几分狼狈。
谢长亭心中乱麻绞作一团。师父此番出关,究竟是否有感机缘,跨过那道困住他数年的天堑,步入百年来无人可及的渡劫修为?
修士若是突破了如此之高的境界,九天必定降下雷劫相阻,且必声势浩大,天下皆知。
即便还未突破,这普天之下,又有谁能是他的对手?
——可时轶仍旧无论如何,都不让他开口叫出“师父”那两字。
见微真人望向时轶,沉吟一阵:“是我掉以轻心。”
“也是我此前从未见过你。若是见过,便不会信他们所说,你仅有化神修为。”
“我那徒儿——想来你见过他。”他说着,顿了一下,“便是两月前,死在你剑下的那一位。”
提起谢长亭时,见微真人语气温柔了片刻。有那么一瞬间,他眼角几乎要浮起一点慈爱的笑意来:“传言中,他修为便与你相当。可他连我的半剑都接不下。”
“他是个天资聪颖的孩子,可惜,只识道法,不识人心。”
分明是如和煦春风一般的言语,谢长亭周身却泛起阵阵冷意。
师父竟然未能认出他!
他不过是以拙劣的术法改换面容,只能骗骗凡人,或是赵识君这样道行不够的修士。为何……
“方才你也听赵识君说了,谢长亭之死实在他设计之中。若是你要撒气,随你将他大卸八块,又与我何干?”
时轶也跟着微微一笑,手上将谢长亭死死地按在原地。
见微真人顿了一顿。他像是被人提醒才想起一般,自己心爱之徒此刻已不在人世:“赵识君罔顾道法,残害同门。他所作所为,我已心中有数。”
剩余的七道剑影微微颤动,岿然不动地悬在当空。
“长亭之死,的确与你毫不相干。”见微真人微微叹息,“若你将他尸首交还,我自然可饶你不死。”
谢长亭周身一僵,终于不再挣动。
极度的不安浮上他的心头,包裹着冥冥之中的某个念头,犹如一块悬而不落的巨石,吊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时轶却“嗤”地一下笑出来了。
“我没有。”他耍无赖似的说。
“……”
“我留着一具尸首做什么?留着给我供起来,免得他阴魂不散、到时候来报复我?”时轶面不改色,随意道,“早扔山里了,自己找去吧。”
见微真人:“……”
“——倒是你。”时轶忽然间话锋一转,“堂堂见微真人,非要他一具尸首做什么?恐怕你们上善门里,也没什么‘入土为安’的观念吧。”
“人死可不能复生。赵著,你如此执着,非要一具‘尸首’做什么?”
他刻意地咬重了“尸首”二字。
似乎已有多年,无人敢直呼见微真人真名,以至于见微愣了一愣,连执着玉剑的手都微微一松。
他的面色古怪地扭曲了一阵。片刻后,居然露出一个笑容来。
那神情谢长亭前所未见,与“见微真人”这四字毫不相称。见微真人笑着开口:“看来你知道得不少。”
时轶:“看来你今日非杀我不可。”
“方才见你第一眼,我便觉得面熟,以至于心中居然惊惧了片刻,还以为是他死而复生。”见微真人道,“你似乎姓时名轶,却生得像我一位故人——闻人镜,你同他是什么关系?”
他的话音似乎带着一层怪异的质感,每个字都平静无比,又都咬牙切齿。不消言语,恨意已盎然浮上他的眼底。好似这个名叫“闻人镜”的人——他百年前的同门师兄,修真界人人倾慕的以身殉道、立地飞身的玄鉴真人——乃是天地之间,他毕生最为痛恨之人。
心中巨石轰然落地。
谢长亭愕然抬眼。
地宫中静默一片。
“……你早知,他要杀你。”许久,他道。
时轶淡淡的“嗯”了一声。
万千思绪自脑海中飞掠而过。谢长亭终于明了,心中不安自何而来:这四年以来,每每自己前往师父府上通报门中事务,对方都对他所说之事心知肚明。
真人通天彻地,虽闭关府上,却对上善门中一花一叶,皆了如指掌。
——既然如此,他如何不知赵闻竹暗中修行转丹之术?如何不知赵识君心怀不轨、欲杀自己师弟?如何不知赵闻竹曲解自己话意?如何不知自己负伤应战,便是死路一条?
赵识君痛哭流涕,向他坦白。
他却始终神情淡然。
就好似……事情如此,他早便知道。
见微真人神情扭曲,死死攥着手中玉剑。他额角青筋凸起,厉声重复道:“你究竟是何人?”
时轶眨了眨眼。他无所谓道:“你猜。”
“我未曾听闻,我师兄曾有子嗣留于世间。”
“啊。”时轶想了想,“那你便当我是他阴魂不散呗。随你怎么想——”
他话音还未落下,余下的七道剑影猝然下落。
瞄向的却不是地宫深处的他,而是连同他手中的玉剑本体一道,猛然刺入地宫四方的八鼎祭坛!
霎那间,一道闷雷炸响天际。电光明亮,几乎要将天幕割作两截。雷声轰鸣,不绝于耳,好似整个天地都要毁于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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