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立在原地。
若不是周围有人瞧着,此刻五指已经捏成拳了。
然而当他凝视那放肆之人的背影时,一只白鹤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落在了他肩头,毫不客气地在他头上啄了一口。
接着,忽然回过头来。
白鹤爪子稳稳抓在时轶肩上,目光灼灼地盯着皇帝。
皇帝从小在宫中长大,这辈子不知看过多少眼神。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一只鹤的眼神,竟然也能让他感到胆寒。
时轶根本没注意到背后白鹤与皇帝的眼神较量。他从跪了一路的宫人面前走过,径直进了太子所在的房内。太子方才被他吓晕了过去,这会还没醒,宫中的御医焦急地围着床打转。
不多时,皇帝也背着手,一声不吭地进来了。
御医认出圣上,立刻“扑通”一下跪着了:“陛下!殿下受了妖邪惊扰,尚未醒来……”
他话还未说完,皇帝已重重一脚踹在他身上:“混账!没用的东西!”
御医被踹得人仰马翻,却又立刻爬起来磕头,哭叫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皇帝盯着床榻上面色惨白的太子,心头又是一阵无名火。他年逾古稀,膝下仅有这一子,因而平日里爱护得紧。太子如今也已四十有余,仍日夜笙歌、不问朝政。他虽恨透了这东西的不成器,却又因无其他子嗣,不得不一忍再忍。
御医仍在不住地磕头,额上很快便破了。然而磕着嗑着,身下的地面忽然变得软绵绵的。
他睁眼一看,顿时大吃一惊:一团光影似的东西飘荡在眼前,止住了他撞上地面的势头。
头顶传来陌生的声音:“行了。你这么乐意当奴才,我不乐意我家地上沾了奴才的血。”
御医战战兢兢地抬头一看,见到的却是方才先行进门的少年。
没记错的话,这位是知院府的少主人。
他……他怎么敢在当今圣上面前如此言语!
还来不及惊诧,一旁的床榻上忽然传来了翻身的动静。
“嗯……”
太子今日第三度悠悠转醒。
时轶实在厌烦了这些凡人的虚与委蛇。碰巧此时叶霜一行人也走进门来,他索性往人群中一站,以免那太子见了自己,又吓晕过去。
太子自昏迷中睁开眼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皇帝那张苍老的面容。
太子一愣,颤巍巍地伸出手去:“父皇,是你么父皇……”
皇帝分外冷硬地“嗯”了一声。
太子几乎是一瞬间便从床榻上爬了起来。在御医“殿下莫要惊动了身子”的叫喊中,他几乎是摔下了床,接着,连滚带爬地滚到了皇帝脚下,抓住了便服的衣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父皇!父皇要为孩儿做主啊父皇!!孩儿昨日险些便丢了性命!歹人、那些歹人……”
然而皇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太子的哭声渐渐止住了,心也凉了半截。
“听说你被妖邪带走之前,曾与一女子在河岸边争执。”皇帝缓缓道,垂眼看向自己不争气的儿子,“可有此事?”
太子浑身一抖:“有……确有此事。”
“此人身在何处?”
太子颤抖地抬起眼来。
此刻围在他身边的全是男子。然而他的目光扔在人群中逡巡。过了一会,向人群中慢慢指去,语气几乎是咬牙切齿:“……她!”
皇帝顿时不解地回过头去。
随着太子的动作,人群自动散开,只留下一人还站在原地。
……却是,方才那对他不敬的少年人。
时轶抱着胳膊:“?”
皇帝:“……?”
太子似乎是想恶狠狠地瞪着时轶。但目光一对上,却又瞬间泄了气。
他再度指向时轶肩头停着的白鹤:“她!!”
时轶把手摊开,一副无辜做派。
皇帝沉吟一阵。他转向御医,脸色不太好看:“太子究竟是被何等妖邪侵扰,神智可还正常?”
御医:“臣不知!臣对妖鬼之术并不精通,陛下,恐怕此事,须……须得国师出马!”
“父皇,孩儿没有神智不正常!孩儿所言字字为真!!”太子大叫出声。他目光死死地钉在时轶身上,面容几近扭曲,若是目光能杀人,此时对方以被他千刀万剐。
他可是一国储君,何日受过这等侮辱……
然而时轶只是兴味盎然地看着他愤怒到了极点的模样。
许久,悠然一笑。
太子神智终于崩溃殆尽。
他一把抓住皇帝衣角,喘一口气,猛然抬头,不顾一切地大叫出声:“父皇!——是桑怀嘉!!!”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长生缀在队伍最后,此时迟迟才走到门口。听闻此言,他蓦地抬起头来,一瞬间神情也如跪倒在地的太子一般,难以控制地扭曲起来。
身旁明月山的师姐立刻便注意到了他的异状。
她有些不确定地出声:“……长生?”
距离太子不远的叶霜闻言,也是微微一愣。
桑……怀嘉?
时轶仍然笑盈盈地站在原地。
只是不再掩藏神情中皮笑肉不笑的意味,眼中冷意盎然,指尖透明的剑影在所有人都难以察觉的情况下轻轻翻动。
而在所有人当中,最为失态的,却是立在房间中央、面色骤变的皇帝。
便服下的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老态龙钟的身形眼看着便要站不稳了。一旁的老太监眼尖,“哎哟”一声,慌忙去扶:“陛下!”
皇帝一手便将他推开。他低着头,满眼都是难以置信,嘴唇缓缓启开,几乎是从齿缝中将话语挤出来:“你再说一遍……你、说、是、谁?”
太子心里自然清楚,这个姓氏,于自己的父亲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是他心中横亘一生的肉中刺。
然而此情此景,他也再顾不得其他:“父皇!千真万确!就是他!!就是他将我挟去,逼迫我与他同行,还将我打昏关押起来!!父皇!!当年狱中大火,寻着的孩童尸首不是他!他还活着——桑怀嘉还活着!”
太子说完,大口喘息着。
然而下一刻,他就喘不过气来了——一双手猛然扼住了他的咽喉。
皇帝慢慢地躬身下来。他手上的力道令太子恍惚中,觉得他是要就此掐死自己:“你说——桑氏,还有人活着?你说他们还有人活着?他还活着,桑怀嘉——桑相长子?”
极度的愤怒与惊惧之下,连他自己都忘了,桑晚早已不是什么“桑相”了。
而自己也早在数十年前,以谋反之名,将其满门抄斩。数百人浩浩荡荡上了刑场,午市铡刀前血流成河,连天地都为之变色。
太子“呃呃”地挣扎着:“他……还……活……着……”
蓦地,那双手松开了。
太子一下跌坐在地,捂着已显出了青红痕迹的脖子。既然已经开口,他便要将所有事情彻底抖落:“父皇,父皇!他不仅活着,换了一副容貌,还修得了一身邪恶法术!!此番京中妖魔作乱,他便是罪魁祸首!!他是来复仇的父皇!!他这是要我们、要我们……”
……要我们王权倾覆。
这等话语,太子未敢再说出口。
皇帝沉默地立在原地。
他的胸口起伏着——盛怒之下,脑海中已是一片空白。怎么还活着?他当年为何没能斩草除根?当年国师分明告诉过他,若桑氏不除,有朝一日,他便会从龙椅上跌落下来!
桑怀嘉,桑相长子。他当然记得这个孩子。淘气,但聪慧,总是与其他公府家的少爷们混迹一处,闹得整个学堂都不安生。还有他那母亲,那个女人,谢珠玉,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怎么可能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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