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爵传信回给分骨顶,请琴琴瑟瑟另拨一批骨差来收尾云霞庄剩下的画骨,师徒俩则打算随着梁春珠继续去追查所谓的倒茶娘子。陆双行窝在他身上昏昏欲睡的,嘴里却小声念叨说:“骨肉皮……人……”
谢爵望着假山石所在的方向,轻声道:“骨肉……人。地宫下的三条岔道是否其实是种暗喻呢。”
“我明白,”陆双行闭着眼睛含糊嘟囔了句,“只有白骨的房间都是陋室,中间那条安置尸首的岔道则毫无装潢,形如棺室。二者结合为人,人要有个人样。”
这个暗喻让人有些心底莫名毛骨悚然。谢爵“嗯”了声,侧头看他,“困了?”
“还好。”陆双行答说。
“我同你讲件事。”谢爵口气平常道,“我梦见了一个人——”
还没说完,陆双行腾地坐直了,眼神清明。谢爵不明所以,把话讲完,“说顺口了。我梦见了一个……画骨。”
第81章 八十一·屋顶
屋顶,陆双行偏了偏脑袋,问说:“然后呢?”
“我梦见了一具半面雪白、半面玄黑的骷髅。”谢爵缓缓道,他说着抬起右手,修长的五指在半空中透出墨色的骨相。“他说他叫复喻。”
“复喻,”陆双行一顿,立刻便了然道,“喻王?”
“大抵是吧,”谢爵点头,“奇怪,他说了什么,每每我醒来就会忘得一干二净。这些天事情杂得很,一来二去我便没提及。静下来仔细想想,似乎……那天晚上,我说了一句从前从未说过的话。”
他垂下头时,陆双行暗暗回忆一番,未果,只好看向师父静候下文。谢爵微微拧起眉心,有些艰难道:“我说,要是世上没有画骨就好了。”
陆双行一下子明白过来:是和司秀在分骨顶暗房的那天晚上。他半边眉梢扬了扬,心里没什么波澜,却隐隐猜到谢爵还有下文。果然,稍许谢爵把那只右手轻轻放在他膝盖上,口气状似漫不经心道:“你说,有没有可能,这些骨头其实是活的呢?”
这句可算是语出惊人了。陆双行看看师父,又看看那只右手——淡淡月蓝下淡淡墨色骨骼若隐若现。这些骨怎么会是活的呢?它们永远安静地嵌入皮囊以下,顺从、从不反抗——他想着想着,也伸出手去窝折了几下师父的手指。确是如此,顺从、从不反抗。
陆双行笑笑,轻声道:“如果这些骨骼是活的,那我们又算什么,画骨吗?”
谢爵出了口气,两手托着脸不说话了。
陆双行不知晓师父身上这半面喻王的骨架是怎么来的,谢爵没有说过。他突兀地再次察觉师父很少去讲述自己的过往,他只是往前走,往前走得越远,想要追上他就越难。记忆中陆家村的火光中,床榻上那半死不活的美人握住了陆双行的手,那个美人是谁,也是喻王吗?究竟该怎么做,骨差们才能越过重重白骨,窥见真相。
“……想活下去没有错。”陆双行低声喃喃道。
“什么?”谢爵陷在自己的思绪中,一时未能听清楚,转过头问说。陆双行把那句话重复了遍,补充道:“那具消失的美人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嗯,”谢爵点点头,“我记得。”
两人沉浸在各自的过往中安静了半晌,谢爵突然冲他伸出半边胳膊。陆双行怔住了须臾,才乖乖巧巧挨过去,倚靠进师父怀里。谢爵慢慢道:“辛苦你了。”
“嗯。”陆双行扬起嘴角。
天亮前,师徒俩收到了分骨顶回信。琴琴瑟瑟已亲自带人上路,为防意外横生分骨顶能动的骨差都来了,包括刚从外面回来的段渊和锦缎。谢爵半松了口气,两人进屋后梁春珠业已醒来,看样子精神了不少。但又一个难题摆在眼前,地宫内画骨尽数诛灭,此时两人若带着梁春珠先行离开,保不齐打草惊蛇、等分骨顶的骨差们到了灵光等也跑了。若是不走,就要把梁春珠藏起来,同样有暴露地宫情况的危险,届时师徒俩就算是被围困于云霞庄上。
毕竟还带着个手无寸铁之人,谢爵把情况认真说明给梁春珠听,意外的是,梁春珠并不愿紧着自己先行脱险,反而希望顾全大局暂留下来等分骨顶大部队赶到。这回陆双行也暗自赞许这姑娘胆识过人,他看着谢爵频频点头,在心中蓦地想:不会是又要挖人吧?
好在谢爵没这个打算。天还没大亮,梁春珠听闻领队而来的是双生子姐妹,好奇问说:“那这二位姐姐是很厉害的骨差了?”
“自然,”谢爵笑笑,“是天下一等一的骨差。”
“真不容易,”梁春珠感慨道,“辛苦你们了。”
陆双行本来只是在窗边默默听着,没有参与。听见梁春珠这样说,他忍不住回头插话道:“其实我们很少听见有人这样说的。好多时候也没人跟骨差道谢。”
梁春珠想想,看看谢爵、小心翼翼道:“这其实我也能理解。很多时候你们遇到的画骨是藏身于人群中的吧?他们骨头上的皮囊毕竟曾是个活生生的人,画骨死,皮囊化。皮囊的至亲一定五味杂陈,但他们心里还是感激你们的。”
谢爵笑着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天亮以后,师徒俩结伴出去,打算找到庄子上的阿璞或阿璙,请他们通报灵光二者打算“再休息一日”,无非是脸皮厚点的事。走着走着,谢爵含笑道:“这姑娘倒挺合适做骨差的。”
“你要挖人啊?”陆双行不慌不忙调侃说。
谢爵摇头,“好端端的,没人愿意做骨差。”
陆双行“嗯”了声,跟在师父身后慢慢走着,忽然脚下一停,站在原地出声道:“我愿意。”
“嗯?”谢爵一顿,也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陆双行望着师父正色道:“我愿意。哪怕你当时找到了再好的人家收养我,我也愿意做骨差。只要你说,到我身边来。”陆双行说着,迈向师父,“我就愿意。”
恰好今日放晴,暖阳从瓦檐下倾泻而来,追着陆双行的脚步一步步跨向谢爵身边。谢爵被那暖阳晃了下眼,他眨眨眼睛,一片金光中陆双行扬起的发梢仍未落下。谢爵心底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挂连,不知道是因为这句“我就愿意”,还是因为从前那个小小稚子好像跨过这几步,长成了一个足够令人安心的男人。
谢爵蓦地又释怀了,扬起嘴角温声道:“荣幸之至。”
前院,两人顺利找到了阿璙。阿璙欣然同意,说他家公子心善仁义,别说多留一天了,就是留上十天半个月也不妨事。这之后众人焦急等待分骨顶骨差们赶到,当晚琴琴瑟瑟传信来表示师徒俩已可以带人先行离开,并画出标示哪里留了马车可用。二人放下心来,趁着夜色潜进远方道路。
陆双行驾车,三人在路上商量之后的打算,最终决定不再让梁春珠露面,先送她回家报平安,她只需指认位置,之后的交给骨差。
梁春珠回家后许久才出来,再会面时,她带来了新消息。
“我家里人说,那个娘子是安厚四十年搬来的,很孤僻乖戾,只知道姓陈。”梁春珠蹙眉道,“我娘说那一年村里起了时疫,好多人死了,人都往外跑,她往里,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安厚四十年?”谢爵接说。梁春珠点点头,郑重地又道谢,欠身道:“万事小心。”
待她走了,陆双行才低声说:“安厚四十年,你回朝的那年。”
第82章 八十二·残茶
按照梁春珠指的方向,师徒俩徒步前往陈娘子的住所。她的小院子不挨着村落,而是在一片树林前、去学塾的路上。夜色中草地尽数枯黄,走了须臾便看见了矮矮的围栏,挨着围栏放了个小马扎;瓦檐上铺着一层厚实的茅草隔寒,院子里还有几只鸡在啄小石子。陆双行走着走着发觉师父停了下来,他回过头,见谢爵盯着不远处的小院像是在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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