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红艳胡乱同她“吹嘘”的那些话推测,他扮演的身份应当是个皇城里的富贵公子哥,家中有个年长他三岁的姐姐,生来貌美如花倾国倾城。生活奢靡作风纨绔——好像确实如此,颠倒楼日进斗金,红艳最不缺的就是钱财。陆双行听得暗暗无言,一时竟分不清红艳是否连名字都没透露给这个买玲珑。
那买玲珑倒是托腮认真听着,俨然一副天真少女之态,仿佛她真的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娇媚少女,而非钻壳取皮、不知活过几何的画骨。
等红艳同她侃够了,才想起角落里还坐着师徒俩。三人起身准备离开,买玲珑一脸依依不舍,送三人走出几步,蓦地又说:“红鸾,下次可否给我带点你说的那种糕点来?”
红艳忙应道:“这还不好说,等着吧。”
三人乘舟往回,深潭上再无舟船往来,幽静无声。红艳重新带回了面帘子,哼着歌撑篙。谢爵略微仰起头看看他,开口道:“你每次都是换了红鸾的皮囊前来见她?”
“你何时见我用红艳的脸出过城门?”红艳反问说。
谢爵半真半假道:“这不好说,往前也没见你出过城呀。”
红艳哼了声,刚要正过头,陆双行插话道:“我怎么瞧着那个买玲珑姑娘对你芳心暗许呢。”
他刚说完,谢爵不加掩饰地咳嗽了声,意思是要他住口。陆双行凑过去讨好似的拉拉师父的手,乖乖闭嘴。舟头,红艳意味不明笑了声,头也不转道:“画骨哪里有什么男女之分。她只是用了太久女人的皮囊,记不得自己是谁了。”
他不再说话,反而是谢爵蓦地轻笑出声,低声问道:“说的好。红艳,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潭水上似乎恰有阵湿寒的阴风拂面而过,骤然一冷。好半晌,红艳才回过头,掀开面帘皮笑肉不笑接说:“真不怕我一竿子把你们师徒俩掀下去,叫你们尸骨无存。”
陆双行同样不说话,也掀起面帘看着他。二人僵持片刻,谢爵伸手腾地把他拉到自己身后,打圆场道:“好了好了,是我不好。”
红艳又拿鼻子哼了声,专心撑篙。
第26章 二十六·晚归
自灰窟出来没多久,淅淅沥沥骤然落雨,下起来密而紧,雨滴却不大。红艳坐在前面驾车,银针似的雨糊在碎发上贴着额头。秋末多雨,陆双行不爱下雨,一下雨天便要冷;一冷谢爵便容易听不见。
车只送到颠倒楼。红艳嘴上说着去寻两把伞就来,再下到角门时却已换了女人的皮囊,一手拿着竹伞、一手抓着斗笠,也不知是否故意为难。谢爵没说什么,直接接过了斗笠扣在头上。陆双行也不同他争,将伞撑开,师父果然往伞下靠了靠。
从颠倒楼走回分骨顶对常人来说不近,但于骨差又哪里算远,总归不急着做什么事,师徒俩结伴沿着雨幕慢慢往回走。谁也不提对灰窟的想法,谢爵不讲当时为何突然冲买玲珑伸手,转而边走边抬头看看徒弟,若有所思道:“你长高了。”
“是吗,”陆双行一怔,摇头说,“没觉得。”
谢爵笑笑没再说什么,走了半晌,蓦地又说:“总在不经意间的。再回头看看,才惊觉已长高许多。”
他这话不大指名道姓,陆双行一时有些茫然,不知师父究竟是在感慨谁。但谢爵也给他思考的空暇,边笑边说:“不信回去量量。”
师徒俩溜溜达达走回分骨顶,谢爵一面肩膀的衣服略微淋湿。他也不在意,进屋只想吃口热茶。陆双行把伞就手立住,刚要开口,一人风风火火闯进来,山羊胡子梳理得一丝不苟,正是司郎。这老伯也不行礼,进门好一顿嚷嚷,快步走到谢爵身边张口便道:“你们师徒俩跑到哪里去了!小皇叔快跟我走,圣上要见你,已等候多时了。”
谢爵一顿,随即放下手里茶壶,倒是陆双行没什么反应,轻描淡写道:“换件衣服再走,肩膀都湿了。”
“你这孩子,真是愈发无法无天了!”司郎吹胡子瞪眼,“怎么能叫圣上好等?”
陆双行不紧不慢接说:“披着湿衣岂不是湿了礼数?”他说着进屋要去拿,把司郎也给弄懵了。这对天家叔侄幼时养在一处,向来亲厚和睦,陆双行拿捏准了,老皇帝等也等了半晌,哪里差这一会儿。倒是谢爵忙阻拦道:“不必了,我去去就回。”
他顺手把茶壶塞进陆双行手里,跟着司郎撑伞去了。
分骨顶往宫内自然是有轿辇来接,只是一来一回想必半晌都回不来。陆双行温着水,仍是去寻了件干净衣服备着。他不回自己那块儿,就待在常悔斋。窗外,阴云密布细雨绵绵,怕是要下段时间才停。
谢爵这一去大半日才归,到常悔斋时天色已晚。屋里陆双行叫了饭,时候卡得刚刚好。他一字不提皇帝传他进宫做什么,也不急着吃饭,拉着徒弟走到门口。后脑勺贴上木门框,陆双行才反应过来是在干什么。谢爵伸手贴着他发顶比了比,把徒弟拉到身边给他瞧,“你看,果然长高了。”
这是今年开春划的一道,比现在是高了一指多。往下看,道道刻痕记录着那之间可数尽的年。谢爵伸手从下往上慢慢滑过,轻声道:“再划一道?”
陆双行摇摇头:“没多久划一道,还不把师父的门框都划花了。”
谢爵听得乐了,接说:“谁知哪年你就不长了,总不会一直长。”
师徒俩坐下来一起吃饭,外头雨不减反急、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声连成一片,屋内火光温暖明亮,是个适宜静坐的晚上。吃完了陆双行不提回去一茬,安安静静坐在窗下。怕潲雨,窗只开了条小缝透气,清新的水汽弥漫在半空中。远处隐约能看见一片灯火,陆双行正看得出神,谢爵蓦地在他身边坐下,轻声说:“手伸来,我看看。”
陆双行回过神,把左手递给师父。谢爵将他那手托在自己掌上端详,一瞬间,陆双行想起买玲珑也是这样端详师父的手的、像在打量些精致的器物。他拿眼神询问师父,稍许,谢爵伸出自己的右手。在两人的目光中,谢爵那只手渐渐透出骨色,是雪白的骨骼,而非幽深的玄色。他微微垂眼,又说:“试试。”
陆双行“嗯”了声,专心将注意移到自己的手上。片刻,自己那只手便也透出雪白的骨色,他的手比谢爵稍大些,骨骼自然也要长一点。谢爵翻掌反复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慢吞吞说:“有时候,我会想这究竟是我自己的骨头,还是喻王的。”
他说着攥住徒弟手腕,把他那只左手立起来,自己的掌心轻轻贴过去。两只手并不一样长短,谢爵笑笑,继续道:“你看,这是你自己的骨相。”
“我们的皮与肉、肉与骨是不可分的,”谢爵将自己的手和徒弟那只分开,放在膝头。“秽海万物总是不净的。皮囊姣好,骨骼赤裸,我倒有时候……也觉得未尝不美。”
奇怪的是,他那只手上的骨相仍未褪尽,陆双行的却已消失。他不给徒弟遐想的功夫,立刻又道:“你觉不觉得,灰窟里的买玲珑有些古怪,像是不常离开洞窟的样子?”
陆双行点头,顺着说道:“修皮匠对画骨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吧。但是那块潭中屿湿寒黑暗,住着的画骨好像都是修皮匠,不知为何集中在此处。且,画骨对诸如红艳之流蔑称为削皮匠,真叫人分不清楚修皮匠是否也是蔑称了。”
“就眼下得来的消息看,异乡客的手里掌握着修皮草的来源,干草却不像是从灰窟里流出来的。”谢爵叹了口气,“冲动了,当时若没杀那茶博士就好了。”
画骨岂能是个个身法出众的,骨差伤亡极高多数仍是因为明枪易挡暗箭难防。令人胆寒之处恰在于昨日亲朋、今日便是画骨;陆双行记得老段曾说过他年轻时家不远处,自幼吃到大的馄炖摊大哥大嫂便是画骨、家中地窖内一打开陈尸数具。老段亲手送他们上路,过后却又痛哭不止,失魂落魄。
陆双行跟着也叹了口气,“说来,那刑具铸好也有几个年头了,从来也没用过。”他抿了下嘴,“毕竟也没有画骨活着上了分骨顶。”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