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双行仍不满意,有一刹那他想开口叫师父不止坐在床头陪着他,想让他像小时候一样和他睡在一起,他只需要用一个梦魇就能换来他的怀抱。或者连梦魇也不需要,因为他是个孩童,可以像小被儿一样肆无忌惮地扑进他怀里。只因为自己长大了,这些便都需要一个理由,实在是不公允。可只想了想,陆双行便咽了回去。也因为他长大了,他对他的怀抱不再单纯而天真,而是带着种僭越的索求。
索求更多,一旦撕开了个口子就无法再停下来。
陆双行情不自禁抬眼看向师父,谢爵身上有种超越年岁的沉凝沉稳,他不止守望自己,也守望天下。陆双行从心底敬佩,偶尔也希望他能只守望自己。比方现在,他的手伤到了,所以他可以再挪一挪,把头倚在师父的腿上。
“我睡不好。”陆双行小声道。
谢爵似乎有些茫然无措,伸手在他身上慢慢拍着,“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娇惯你了。”
好嘛,看来是该见好就收了。陆双行想完了,谢爵抿抿嘴唇,“算了。”
“睡着就不疼了,”谢爵边说边拍着他,低沉嗓音含糊哼起了歌谣,“儿郎儿郎快快长,”他阖上眼,微弱灯火再次于屋内漾起层层叠叠的橘红浪涛。谢爵蓦地一停,又念叨起来,“你要是长不大就好了。”
他不说了,慢慢回忆着幼时母亲唱过的童谣,有一搭没一搭哼唱着,“快快长,像星星一样高,像山一样强壮。月亮往上爬,儿郎好梦乡。”
陆双行满意了,跟着他一起闭眼。师父会守望天下人,但这样的歌,他只唱给自己听。
第35章 三十五·梦魇
冷风刁钻直往衣襟间灌,谢爵怕徒弟冷,窗户只敢开了条缝隙,隔着那条窄窄的缝尚能看到远处碧山重重。雨打浮岚、聚了又散,他倚着床头自己也昏昏欲睡,是一阵细碎的潮湿山岚吹进房才又渐渐清明。低头却见陆双行终于睡熟了,脸色有点苍白。谢爵拿手背贴了贴他面颊,总觉得也凉丝丝,干脆轻手轻脚起身,把窗户闭严实。
回到床前席地而坐,谢爵看着徒弟睡梦中的脸,情不自禁轻声叹了口气。他自己偶尔也觉得太纵着他了,徒弟一摆出天可怜见儿的表情自己就没法子。可人是他带回来的,他让他成为骨差,就此引上了一条未来难辨的路。就连谢爵自己也发觉了陆双行其实拥有的不多,一想到这儿谢爵更觉沮丧,明明自己从来没想过让他成为什么“分骨顶最好的骨差”,他只管慢慢长大就好。
慢慢长大——谢爵忍不住伸手,在床侧一拃又一拃、沿着陆双行的胳膊量了起来。近来他总在昏睡时忽梦见从前,旧事重提,个中好些自己都记不得的事,蓦地在梦中愈加清晰。既梦见陆双行刚来分骨顶的日子:那时他脸上总小心翼翼的,像是被雨淋湿绒毛的小猫,唯恐再被人抛弃。然而他的眼睛却闪闪烁烁的,谢爵同披着人皮的画骨打了半生交道,自诩看人算准的,有时候却猜不透这个半大孩童的心思。
他还梦到了自己小时候的事,比徒弟还小、是他没能参与的过去。梦真实如幻境,乌云髻上的蔷薇簪也闪闪烁烁,折射出绚烂的宝光。谢爵心里的弦儿好似倏地绷紧了,闭上眼强打断思绪,在屋里来回踱步了两圈。他到外间翻翻找找半晌,从柜里找出了一床旧琴,修长的手指从弦丝上抹过,击玉之声浅浅漾开在屋里。谢爵试了试音,许久不弹奏倒还算准。他抱着那床琴出到廊外,坐在屋檐下慢吞吞地调音。
眼前是远阔翠青的山景,银丝细雨击着不远处碧草颔首,一时分不清是落寞还是清和。这场雨分开秋色,不日便将迈入初冬。半阕琴曲音色古朴纯厚,他信手而奏,琴音倒是乱了拍子,勉强弹了几曲,指腹上反而留下了几条淡淡的红印。
谢爵抱着琴回到屋里,晃眼间发现陆双行又醒了,侧身躺着,眼睛也正盯着自己。他把琴放下走回他身旁,轻声问说:“我吵醒你了?”
陆双行缓缓摇头,嘴上却道:“心乱则琴乱,师父教我的。”
谢爵愣住,不禁笑起来,应说:“是啊,心乱则琴乱。”
陆双行也不问他因何心乱,反而眯缝着眼睛又说:“少见师父心乱。”
谢爵这回笑得开心了点,回去又把琴抱了回来搁在腿上,轻轻拨弄出几个音,随口道:“还会弹吗?”
陆双行扬眉,“算是会吧。”
以前谢爵教过他,不然这床琴也不会收在饮冰。陆双行喜欢泛音击玉般飘逸空灵的声音,几枚便能荡漾进心间。但独此一法不成音,琴曲总要有高有低,有缓有急。谢爵颔首弹着,鬓侧一缕碎发忽然滑落,陆双行想也不想,伸手给他撩到了耳后。
手下那弦仿佛又阻了指,谢爵猛地停了弹奏抬头,自己重新理好了头发。陆双行那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师徒俩定定看向对方,半晌陆双行才把手放回去,压下长眉,赌气似的翻身道:“也对,我长大了,不该总粘着师父,平白叫人觉得师父一直娇纵我。”
谢爵哭笑不得,只好解释说:“你突然伸手吓我一跳——”
陆双行不为所动,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谢爵把琴放下探身看他,陆双行仍是绷着嘴一动不动,谢爵作势要起身,“好,你不理我,我可回去了。”
陆双行却好像跟他拧上了劲儿,谢爵站起来背过身去也不理睬。少顷,谢爵没辙了,刚旋过身发现徒弟不知何时正偷瞄着自己这边,还没动呢,他却神色一变,先腾地坐起来一把攥住了谢爵手。谢爵猝不及防,只感到从指尖到肩头一麻,随即耳畔像是骤然被蒙上了罩子,嗡一声闷闷蜂鸣,然后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怔怔地微启着唇,手还被徒弟攥着,眼中只有陆双行匆忙从床榻上下来,眼中焦躁难耐。他张着嘴似乎在说些什么,谢爵一个字也听不到,许久才读出他的嘴唇在喊“师父”。
谢爵脑袋里天旋地转,晕乎乎险些站不稳,还是被徒弟搀了一把才站住。他摸索着反扶住徒弟的手,低头才发现自己右手的皮肤不知何时变得近乎透明,形如墨玉的骨骼异常明显。脑海像是一口无波之井,被投入小石子、而后才开始泛起涟漪。谢爵一手捂着额角,一手拍着徒弟磕磕绊绊道:“没事,我没事,突然听不到了,仔细你手伤——”
徒弟张口说着什么,谢爵眼中那重影层层叠叠,眯缝起眼睛也无法集中视线。他读不出来陆双行的嘴唇在说什么,陆双行一下慌了神,又喊他,“师父!谢爵——”
“师父”这两个字太熟悉,谢爵读懂了,勉强摇摇头又点头。陆双行扶着他坐在床沿上,好半天谢爵才缓过来劲儿,努力聚起视线盯着徒弟的嘴唇,总算明白了他说什么。
陆双行俯在他膝上急匆匆道:“这几天不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听不见了?”
谢爵头重脚轻,自己也想不明白怎么回事,坐都坐不稳了。他借着徒弟的手半躺下,缓了许久手上骨色渐渐退却,耳朵却没回来,实在听不真切。陆双行又去探他额头,自言自语道:“着凉了?”
谢爵什么也听不到,徒弟的声音,屋外不间断的雨声、风声,都在他身边缄口,像是层厚厚的绢网将他笼罩,拖着坠着下沉进杳然无声的湖底。他的眼皮愈发沉,朦胧间就连陆双行探向他额头的手都感受不到了,视线里一阵是白一阵是黑,在尽头处,一枚影子若隐若现——
就在陆双行眼前,师父骤然不知是晕还是昏睡过去。他心里突突直跳,分不出是焦灼还是胆怯不安,陆双行再顾不上什么伤口不伤口了,寻了把伞往山间的药房赶。药房掌事、那位老太医今天在,听闻以前他就照料过师父,甚至照料过已故的仁懿皇后。
陆双行冒着雨往山下赶,雨顺着风刮在伤口上,奇怪,倒是一点也不疼了。
第36章 三十六·干草
杨太医走后,陆双行回到屋里,谢爵仍是昏睡不醒,却微微蹙着眉,看上去睡得并不安稳。杨太医一时也瞧不出什么毛病,只说并无大碍,不必急着惊醒。倒是陆双行自己越想越觉不对劲,该不会是自己突然拉了他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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