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两人又见识到了贾玉娘上山的样子,如履平地健步如飞,谢爵可算知道之前陆双行在山里为什么总是跟丢她。有贾玉娘帮忙,两人有惊无险地把琴琴带下了山。
事态久违地开始顺利起来,等真的见到了分骨顶的车马,谢爵多日绷紧的弦彻底松了,上了车简直可以说是昏睡不醒,吓得陆双行寸步不离。
谢爵分不清楚自己枕的是什么东西,浑浑噩噩怪梦不歇。一会儿是或雪白或漆黑如墨的骷髅,一会儿是小舟自洞穴中驶出,十二缘消失不见。或许如他所想,水月乡的化身送了他们最后一程,诚如她所言,复喻想得太高、太远,要理解这一切,恐怕真的只有那个看过更远处外面的世界的自己才能做到。
是在最后,所有的骷髅都消散了,只剩下一株细嫩的,碧色的腐草、轻柔地缠绕在他手上。谢爵睁开眼睛,缓缓伸出自己的手,对着车架间漏进来的光,他翻掌看了看,骨骼隐藏在皮肤下,看不清楚。
谢爵坐起身,陆双行便也揉了揉眼睛,两人对视,陆双行张了张嘴,低下头道:“琴琴问瑟瑟去哪儿了。”
谢爵一愣,叹了口气。也对,分骨顶派来的人里不见瑟瑟,琴琴迟早要知道的。他没多说什么,只问道:“瑟瑟还没影子?”
陆双行摇摇头,又说:“琴琴也没说什么。待会儿停车的时候,我再把她喊来。”
之后琴琴换到师徒俩这辆马车上坐着,果然一句也没提瑟瑟的事情,只是抱着胳膊、扭头看向小窗外面。她身上的事情远没有结束,谢爵脑袋里捋着一桩桩事,手不经意间揪着陆双行的发尾拨弄,揪得陆双行看过去,见他毫无所觉,干脆也没出声。
“我的事,等见到了瑟瑟,我想先跟瑟瑟说清楚,再禀明司郎。”琴琴蓦地开口说,“我问心无愧,但凭发落。”
此话一出,陆双行不由对琴琴心生敬佩。谢爵松开了揪着他发梢的手,冲琴琴笑了笑,问说:“瑟瑟的去向,你心里有底吗?”
琴琴安静须臾,郑重地点了下头。谢爵跟着也点了下头,说道:“水月乡的种种过往,加上你这一环,我大致有了想法。”
琴琴更坐直了些,“小皇叔先说。”
谢爵看看陆双行又看看琴琴,“照我们的了解来看,流云本也是复喻的部下,因为一些缘由叛离了复喻,我猜那个缘由是因为活骨吧。”
陆双行抿着嘴,把琴琴在水月乡中的只言片语过了一遍,没有接话。琴琴点了点头,说道:“那时我不知道百扶为什么要把我带出去,现在有了飞素一番话佐证,当年种种终于穿了起来。”
“小皇叔,你还记得你们在天杏岗遇到的那个画骨茂月吗?”琴琴说着看向谢爵,陆双行却接说,“她和秋香有关系,对吧?”
谢爵和琴琴都愣了,转头看他。陆双行没什么反应,只说:“就是感觉。”
琴琴叹了口气,垂下眼沉默半晌才继续道:“复喻认为,我们本就是无情草木,寄生在尸首上作为画骨存活时,反而仅有的那份作为‘自己’的才是真正死去了。画骨的我们,不过是那具尸首虚假的,残存在世上的记忆罢了。”她说着,无意中捏着自己手腕两侧凸起的骨头,师徒俩不禁看过去,“可是活骨出现了。如果画骨可以跟随着皮囊调整自己,所谓的跟着皮囊长大;如果活骨有什么方式,可以控制自己、不再撑破皮囊——”
“你们看到了,画骨生命之顽强,”琴琴抿了抿嘴,“那么画骨会成为比人更无暇之物。”
陆双行微微蹙眉,琴琴眨了眨眼,像是猛地回过神来,“世上就是会有画骨如此所想,人比画骨脆弱太多了。当他生出这样的想法,自然与主公背道而驰。秋香与主公亲如手足、是一双眷侣,理念却从未相和。秋香消失后,茂月和灵光也消失了,跟着他们一起消失的,还有另外一个活骨。”
谢爵道:“飞来。”
琴琴点头,“腐草几乎没法寄生在孩童的尸首中,因为太小了。我的骨骸少说也曾有十四五岁,可是飞来的骨骼实在太年幼了,他的骨架,至多只有十来岁。也许只是个巧合,也许他身上隐藏着画骨的又一层新出路……”琴琴眼神中隐含着不认同,“总之,茂月和灵光带走了那个关键的活骨,百扶于是打算拿我换回他,反正都是活骨。”
“这些是飞素告诉我的,”琴琴摸了摸下巴,边思索边说,“我想,我是被他们劫回水月乡的、他们或许是出于担心我依然更愿意听从百扶,才告诉我这些。”
语罢,马车内陷入沉默。琴琴瑟瑟不曾亲历过天杏岗一事,师徒俩却很清楚当时的情况。茂月夫人与云霞庄的灵光在用坟茔中的尸骨与腐草实践摸索着什么,眼下正与琴琴的话不谋而合。
“至于灵光……”琴琴说着眉心紧拧,“我在水月乡时,他们这些画骨离我太远了,我并不清楚他们叫什么。现在想来,如果他是我所想的那个画骨的话,我又不明白了。”
“什么意思?”陆双行问说。
琴琴看向师徒俩,犹豫说:“他应该才是那个最早叛离了复喻的画骨,并且他带走了骨哨。这件事会伤透主公的心的。”她不知不觉又喊声了主公,两人谁也没纠正,只继续听她讲说,“秋香消失,昔日部下背叛,还带走了意义非凡的骨哨,听说主公没再去讲学。我只听说主公委托了几个部下去追回骨哨,最后一个是流云,然后你们也知道了,她是回到了水月乡,可也留下了一条手臂,他们都背叛了主公。”
“看来灵光口才了得,策反了他们。”谢爵挑了挑眉,轻描淡写道。
琴琴不置可否,“我只记得离开主公的画骨越来越多,后来主公也不讲学了,终日不知去向,水月乡变得混乱、荒凉。百扶把我装进箱子里带走,在曹林遭遇袭击,混乱中我被甩出箱子,怪的是那之后却没有任何一方来追捕我,我才得以……遇到了瑟瑟和琴琴。”
第138章 一三八·旧闻
陆双行越听越乱,想必这些尘封的往事混杂在原本的曹琴琴的记忆中,一同复苏、涌进眼前琴琴的脑海里,让她也变得混乱不堪。
好在谢爵很快便捋清楚了来龙去脉。喝了几盏茶,谢爵顺口道:“我看你还是多躺着,你到底伤得不轻,加上失踪多日……别平白惹出岔子。”
琴琴叹了口气,点头同意,趁着车马停下休息,陆双行把她搀了回去。师徒俩面对面坐下来,谢爵侧头望着小小的窗外,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把琴琴的话捋顺了。
一开始,秋香通过圆湖离开了此界。她与复喻理念追求不同,她孤身离去,追随着她的画骨没了主公,却也不会奔向理念相反的复喻。茂月和灵光是最先出走的,并且他们带走了对于水月乡的画骨来说意义非凡的活骨、飞来。被委派去追回骨哨,或是追回飞来的是流云和飞素,结果复喻等来的却是背弃。在陆双行看来这结果并不令人意外,毕竟复喻想要全天下的画骨消失,他始终认为自己乃至所有画骨都不过如稻田杂草,本是草木之物。
接着,百扶带走了工匠——也就是现在的琴琴,打算用活骨交换活骨。谁料却在曹林遭遇了灵光埋伏,曹林惨案发生,工匠遇上了曹氏姐妹,从此成为了琴琴。琴琴仿佛成了曹林惨案的导火索之一,尽管这些种种她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进去。
“这倒是怪了,”陆双行抱起胳膊,“这些画骨到底瞎折腾什么呢?”
谢爵摇了摇头,不得而知,只说:“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回瑟瑟,这些事情……”他抿了下嘴,眼神有些复杂,“都不急。这么这么多年了……不急在一时。”
谢爵的脑海中仿佛布上了一盘棋,坐在他对面的是已然死去的复喻,无形的骨手却仍然落子无悔。琴琴也成了一枚棋子,这些画骨分分合合,相互谋算,看来他们从来都不比人简单。翻阅过分骨顶卷宗后一直压在心头的疑虑有了答案,“主公”操纵风云,他对水月乡的掌控会直接关系到全天下的画骨,直到爱人与旧臣相继离开,他也找到了心目中那个替自己完成理念的人,水月乡人走茶凉,随之而来的是画骨猖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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