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无乡(68)
许暮洲脖颈下方那块皮肤已经被烫出了一小块红印,严岑垂着眼,用指尖顺着那块红印的边缘轻轻按压了几下。他的体温比正常人要低一些,手也很凉,许暮洲被冰得一个激灵,那块皮肤上起了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怎么?”严岑问道:“很疼?”
不知是不是因为离得太近的缘故,严岑的声音放得很轻,尾音浮在一向沉稳的气息里,听起来有种亲昵的错觉。
许暮洲下意识一把攥住严岑的手腕。
他咽了口唾沫,本能地觉着这种气氛有些不对,却又说不上来什么,正想没话找话一句,办公的门就被敲响了。
方才那种莫名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许暮洲整个人醒过神来,烫手一般地撒开了严岑的手腕。
严岑对方才短短几秒之间的气氛变化毫无所觉,他甚至又看了一眼许暮洲红印的位置,确认没有烫伤才示意他拉好领子。
“谁。”严岑问。
“严医生。”纪晓莉说:“是我。”
严岑与许暮洲对视一眼,反手从笔筒里抽出了一支略有分量的钢笔塞到许暮洲手里。
“敲桌子。”严岑吩咐道:“保持秒速就好,一直敲。”
严岑说完,也不管许暮洲明没明白他的意思,就自顾自地走去开门了。
许暮洲完全摸不清严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满腹疑虑地看了看手中的钢笔,又看了看严岑的背影,只能暂且听从严岑的吩咐,用笔帽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
严岑开门时多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纪晓莉的探视时间不多不少,持续了十九分钟。
“严医生。”纪晓莉拿着手包,站在门口冲严岑笑了笑:“真是麻烦您了。”
“应该的。”严岑说:“您这是探视时间结束了?”
“对。”纪晓莉说:“下午还有事,就不多留了,来跟您打声招呼。”
——纪晓莉与张良材不同,她明显很懂得为人世故,哪怕跟医生不熟,面子上的礼节也很过得去。
但她却只字不问纪筠的治疗情况。
严岑轻轻勾起唇角,决定在任务报告上给许暮洲加十分。
纪晓莉站在门口,看起来没有长谈的打算。严岑作势往外张望了一下,问道:“您丈夫呢,怎么没跟您一起?咱们午休时间病房区是不许留人的。”
“没有没有。”纪晓莉连忙道:“他之前就先下楼去开车了。”
“是这样。”严岑心里有了数,他微笑道:“不知道能不能占用您十分钟的时间。”
“是有什么事吗?”纪晓莉有些不解。
“关于纪筠。”严岑直视着纪晓莉的瞳孔,他琥珀色的瞳孔在走廊的灯光下闪过一抹亮色,他的语调很认真,所以声音放得有些缓:“我有些问题,想跟您,谈一谈。”
严岑的断句十分奇怪,纪晓莉的眼神恍惚了一瞬,随即答应道:“好,好的。”
纪晓莉说着低头翻出手包,给楼下的张良材发了条短信,告诉他自己要稍晚一些下楼。
严岑侧身给纪晓莉让开路,许暮洲在里头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他支着下巴看着严岑在门口跟纪晓莉说话,觉得自己这副德行跟那些撕报纸玩儿的患者没啥两样。
纪晓莉进门后第一眼也看到了许暮洲,她的眼神落在许暮洲手中的钢笔上,随着钢笔敲击桌面的动作上下移动了一个来回。
【哒——】
严岑反手关上门,在心里跟着许暮洲敲击桌面的声音数着秒数。
许暮洲敲到第三下时,严岑忽然出声:“纪晓莉。”
他的每一个字都恰好卡在许暮洲钢笔接触桌面的那一点上,纪晓莉下意识回过头,眼神几乎在瞬间就失去了焦距。
“我有问题要问你。”严岑说。
第57章 望乡(十七)
许暮洲目瞪口呆地看着纪晓莉被严岑放倒,觉得好像看了一场黑科技。
“严哥……”许暮洲做贼一样地冲着严岑用气声喊道:“哎,看我。”
严岑用脚勾过门边一张滑轮椅,扶着纪晓莉的肩膀把她按在凳子上,然后直起身拍了拍手,转过头就看见小狐狸正趴在桌面上冲他招手。
严岑:“……”
许暮洲还欲盖弥彰举着一页值班表掩住了脸,只露出半只眼睛,仔细地在办公室是环视一圈,确认没有监控摄像头后,才小心翼翼地瞥向纪晓莉。
“你做贼吗?”严岑真情实感地发问。
“呸,你才做贼。”许暮洲不客气地怼了一句,伸手指了指纪晓莉,问道:“你对她用道具了?”
“这是现实世界。”严岑抱着胳膊,满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哪来的道具。”
“那她怎么……”
“是催眠。”严岑说着转回头,弯腰查看了一下纪晓莉的情况,随口说道:“我只是试试看,没想到她的意志力还不如纪筠。”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许暮洲上学的时候,隔壁就是一座综合类大学,他室友在大三那年看上了隔壁一个学心理学的学妹,于是拉着许暮洲去蹭了大半个学期的专业课。
最后妹子追到没有,许暮洲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隔壁心理学的教授是个地中海的老头,头发丝花白,讲起课来又臭又长,听不上十分钟准能睡过去。
不过那大半年的旁听课下来,许暮洲也不是一无所获,还真让他围观了两次引导式催眠的现场。
手握国家级证书的专业心理学教授在实施催眠时尚且需要诱导和长时间重复的语言暗示,哪有严岑这样三两句话就把人放翻的。
“有你这么试的吗!”许暮洲无语地看着他:“你别欺负我读书少,半吊子无故催眠普通人,万一搞不好要造成精神损伤的。”
“是吗?”严岑勾起一侧唇角,轻笑道:“不过我不是半吊子。”
严岑说完,冲他做了个下压安静的手势,许暮洲先是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是让他停手,不要敲了。
他捏着钢笔在手中打了个转,原本要撞击桌面的笔帽落入他的手掌中,办公室顿时安静了下来。
“纪晓莉。”严岑开口道。
斜靠在椅子上的纪晓莉微微皱眉,不安地挪动了一下。
“纪晓莉。”严岑又重复了一遍。
纪晓莉的手指蜷缩了一下,严岑眼疾手快地捞过她从兜里滑落的手机,重新塞回她的手中。纪晓莉的手指微微缩紧,像是握住了什么令她安心的东西,从喉咙里闷闷地发出一声“嗯”。
许暮洲所在的医生办公桌正好在纪晓莉的右前方,视线范围被严岑挡了一大半。他举着值班表探着脑袋往外瞅,一时间话也不敢说,生怕一个不好把纪晓莉吵醒,再把保安招来。
“你现在感觉非常放松。”严岑一边说,一边放轻了脚步走到门边,缓慢地从屋内反锁了房门。
“你心里有许多秘密,这些秘密困扰着你。”严岑的声音很轻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些事让你的人生变得压抑,沉重,以至于让你无力背负。”
抛开被催眠的人,从第三者围观的角度来看,严岑的断句和语调都比平常要奇怪很多,许暮洲搓了搓胳膊,觉得听起来浑身别扭,也不知道纪晓莉是怎么被他控制的。
跟纪筠的催眠治疗不一样,严岑这次没有必要去剖析纪晓莉的心理状态,所以这个蒙古大夫连引导情景的耐心都没有,他又重复了两遍指令,在确认了纪晓莉进入深度催眠状态后,就直接开始了他目的明确的提问。
“你认识纪念吗。”严岑说。
他进入正题得这样快,许暮洲顿时来了精神,从桌面上直起身子,探着头试图去看纪晓莉的表情。
纪晓莉的脸上浮现出一瞬间的茫然,沉默了片刻后,给出了一个令两人都十分意外的答案:“……不认识。”
“什么情况?”许暮洲压低了声音问道:“纪筠也是她妈也是,怎么一个两个的都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