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无乡(62)
事实证明,许暮洲的判断没有错。
纪筠的手太稳了,稳得不像是一个常年吃精神类药物的患者。许暮洲的目光从她的手移到图纸上,被纪筠比对过的图纸部分都已经标好了数据,那些数据比许暮洲给出的半成品还要精准。
——思路清晰,工作效率极高。
如果说吃了一整年利培酮还能有这个水平,那恐怕这位纪筠小姐是个天才。
看到这里,许暮洲几乎已经可以断定,纪筠没有在接受药物治疗。
在许暮洲思考的功夫,纪筠已经将整张图看完了,她随手在图纸右下角划了几笔,写了个什么。然后拿过那张标注着数据的草稿纸比对了一下,然后用笔在其中一个卧室的内墙上画了个圈。
【卧室墙厚度不对,内单墙厚度应该是200,你画成240了。】
纪筠用笔敲了敲许暮洲的手背,示意他去看本子上的字。
许暮洲凑过去看了一眼纪筠圈出的地方,然后又比对了一下周围几面外墙的厚度,才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好像是啊。”许暮洲说:“我怎么找了半天数据错误也没发现。”
【初学者是会这样的。】纪筠在本子上写道。
【因为你在画图的时候已经有惯性思维了,所以如果不是比对精准数据的话,不会发现这种小问题的。】
“不光是这个。”许暮洲叹息一声,失落地用手搓着纸卷边缘,小声抱怨:“自从生病之后脑子就不太好用,如果治疗之后还没个起色的话,可能就得彻底休学了。”
纪筠的笔尖在纸面上晃了晃,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写,只是转过头看看着许暮洲。
“间歇性失忆症。”许暮洲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有好多事情记不清,最开始是发现期末考试怎么复习也记不住,后来连日常的事都能忘。”
纪筠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她的眼神摇晃了一下,依旧没有落笔写字。
这是一个非常抗拒的表现,说明纪筠不想跟许暮洲谈论这种私人话题,哪怕是许暮洲自己的也不行。
纪筠很警惕,她可以在“公事”上为许暮洲提供帮助,但是一旦涉及“私事”,她就会像装了情感雷达一样,骤然将身边的警戒线划在明面上,拒绝跟人产生私人交往。
许暮洲并不想让纪筠对他产生警惕之心,干脆见好就收,顺势打住了这个话题。
“不过找到了原因就好了。”许暮洲装作没发现纪筠的僵硬,笑着说:“谢谢您,真是帮了大忙。”
许暮洲说着,站起身来开始收拢图纸。纪筠见他没有再继续闲聊下去的意思,微微松了口气,僵硬的肩膀肌肉重新放松下来。
拼接过的图纸有些不听摆弄,有一角不知道什么时候掖进了叠好的被褥底下,许暮洲轻轻拽了一下没拽出来,又怕拉坏了拼接处,于是伸手从被褥下垫了一把。
纪筠忽然蹭得一下站了起来,有些粗鲁地探身过去将纸页拽了出来。她这个动作太过于急切了,甚至自己碰歪了被褥。
当然,如果不是纪筠自己这么神经过敏,许暮洲也不会发现,她被褥下还放着一本《雪娃娃》的绘本。
第52章 望乡(十二)
许暮洲的眼神在那本绘本上一闪而过,装作没看到的样子,低下头将图纸一圈圈卷好,重新抱在怀里。
他再抬起头时,碰歪的被褥已经被纪筠拽好了。
许暮洲欠了欠身:“很感谢您,帮了我大忙。”
纪筠脸色依旧不太好,她摇了摇头,抬手指了指门外,做了个请的手势。
许暮洲明白她这是在送客了,于是也不再多说,道了谢之后就作势要离开。
纪筠紧走几步跟在他身后,一双眼睛牢牢地黏在他身上,像是要亲眼看到许暮洲出门才肯放心。
许暮洲拉开房门时用余光极快地瞥了她一眼,发现纪筠眼神乱飘,垂在身侧的手好像是在发抖。
纪筠的眼神垂下来,并不与许暮洲对视,只是执拗地站在他背后,像是在送客。但是这个距离又太近了,许暮洲只要停步,下一秒纪筠就会撞在他后背上。
这个距离跟纪筠刚才表现出的疏离感截然相反,许暮洲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才发现她跟刚才温和有礼的样子判若两人,许暮洲只匆匆一眼,竟然从她身上看到了“恐惧”的神情。
许暮洲皱了皱眉,纪筠这种模样明显不正常,但许暮洲确实也不敢贸然停步刺激她,于是只能暂且压下疑惑,等之后找到更多消息再说。
而纪筠甚至没有等到他走远,在许暮洲刚刚踏出门的那一瞬间就关上了门,并从内将病房门反锁了。
直到门锁向内反扭了两圈,纪筠才像是放下了心,她用背紧紧地抵着门,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声若擂鼓的心跳一下下地撞击着她的耳膜。纪筠心惊胆战地听着走廊里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整个人僵硬地背靠着门,将门上的玻璃遮得严严实实。
纪筠脑子里已经卷起了风暴般的漩涡,她抑制不住地放任自己顺着这扇薄薄的门板向外疯狂地联想着,她闭上眼睛,外面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唤铃都像有了实质的场景,一帧一帧地叠加在她的脑子里。
呼叫铃来自他右手边,左手边有低跟高跟鞋踩踏瓷砖的声音,是护士的脚步声——但脚步声不止一个,好像有两三个护士都在朝这个方向走来。
纪筠清楚知道这种状态非常不对,可是她又没法从这种泥沼中抽身出来。
——不能被发现,纪筠在心里祈祷着。
这种祈祷没有令她安心,恰恰相反,她甚至能在脑子里勾勒出护士正朝她走来的画面。她整个人像是陷入了一种无比清醒的臆想之中,心跳声几乎都要跟门外的脚步声重合了。
脚步声在她门口停住,停顿两秒后伸手敲了敲门。
“纪小姐——”
熟悉的护士声音拉了纪筠一把,她下意识一个激灵,从刚才那种短暂的游移感中挣脱了出来。
纪筠额上起了一层细密的薄汗,整个人脱力一般地手脚发软。
“纪小姐……?”
门外的护士久等没有回音,又敲了敲门,凑近询问了一句:“您还好吗?”
纪筠定了定神,她没法说话,于是反手从里面扣了扣房门。
这一层的护士跟她一起待久了也有默契,知道她不能说话才用这种方式回应,于是也不再敲门了,只是隔着门板说道:“我是来取餐盘的,您现在方便吗?”
纪筠原本怦怦乱跳的心缓慢地平息下来,她深深地吐出口气,敲了敲门板示意自己听见了,然后站在门边缓了一会儿,才直起身来,拧开了反锁的门锁,将收纳柜上的餐盘顺着门缝递出去。
“您不舒服吗?”护士接过餐盘,看了看她的脸色,询问道:“需要为您找医生吗?”
纪筠不太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脸色,她下意识摸了摸脸,摇了摇头。
“那好吧。”护士说:“不过您最好不要反锁病房门,这样的话如果出了什么问题,可能会耽误治疗时间。”
纪筠点了点头。
护士可能是不太放心,又嘱咐了一句:“如果您觉得有任何异常情况或者是异常情绪,请及时按铃呼叫我们。”
纪筠仿佛失去了耐心,敷衍地点了下头,就自顾自地关上了门。
护士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见她从房门的玻璃上移开,往病床的方向走去才犹犹豫豫地转过身,抱着餐盘走了。
站在六号病房前的许暮洲正好将这一切收归眼底。
许暮洲站在自己病房门前的一块窄小的空地上,门框边约十公分的墙面挡住了他绝大部分的视线,导致从他这个角度压根看不见纪筠的表情,不过光看门口护士的反应和纪筠开门的模样,许暮洲大概也能把情况猜个七七八八。
纪筠的情绪转变太明显了,简直是把“有问题”三个大字写在了脸上。
许暮洲抱着那卷图纸,斜倚在门口望着六号病房的房门,在心里盘算着——严岑之前跟他说过,这件疗养院考虑过纪筠是否拥有双重人格的可能性,并且进行过一系列的检查和心里测评,都没有发现第二人格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