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知(4)
一小厮小声道:“不是说表少爷在南边不受待见,怎还有这么多可使的?”
“这你就不懂了。”另一人神神秘秘地附耳嘀嘀咕咕,几人看似懂了,意味深长地感叹几声。十五一言不发,沉默地干活数东西。到干完活了,却是旺儿拿着单子去请秦远过目,顺便将堂少爷带来的见面礼送到。送礼是喜事,旺儿领了功拿了赏,再回来与各人均分,至于他有没有藏私,那便难说。
旺儿将一圈人都发完,轮到十五。十五说:“我不要了。”
旺儿颠了颠手里的小锦袋,笑了一声:“你不要,我还不敢拿呢。这是表少爷点名赏你的,你快收了。”
十五抿了抿唇,伸手拿了。趁其不备,往旺儿领子里便是一塞。小袋塞不住,直往下滚,旺儿吓了一跳,赶忙低头捧住那锦袋,抬头再看,那少年早就跑远了。他哭笑不得,想这袋子单独装出、又有些分量,左右不过是多放了些银子。他见左右无人,干脆拆了看看——
那小袋口一敞,里面金灿灿一片灼得人眼痛,竟是一袋的小金元宝。先不说金贵,只看那元宝大小如指节,十分精致。上边还雕花树木写吉祥话,花鸟栩栩如生,字样纤细而工整分明,其工艺精巧着实少见。拿出来的时候,都只敢小心翼翼地拈花般捏着,生怕将上边的小字给抹平了。
旺儿顿时骇了个半死,生怕自己拿了会遭罪,赶紧将袋口再系上,偷偷回去放进十五的物件里,这都是后话不提。
第05章
堂少爷带来的贺礼,秦夫人心中十分喜欢,当夜便邀了友人,再摆宴席。席间欢声笑语,一通热闹。秦夫人当面再三嘱咐自己的两个儿子,只叫他们平日不用多温习功课,留时间与秦远去干净地方玩玩。等过了这苦夏的时候,三人进了太学,便没那么多时候出去玩了。秦家两公子自然喜不自胜,连声答应。三人年纪相仿,只有秦远看起来稳重些,另两个还是毛头小子。他们共同揽肩对饮,数年未见的表兄弟几个,一副亲兄弟的模样。秦夫人也有些醉意,见了这场面,不免感伤落泪:“可怜我妹妹走的早,多年来听闻你爹的续弦是个厉害的,又增了丁。姨早该接你回来,免得你在南边受苦。”
她话一出口,秦老爷便斥了一声。秦夫人自知失言,贸然将心中想法吐露出来,正心中悔恼时,秦远却举杯笑道:“继母人善,并未为难我。我身为长子,本应担当家里、照付弟妹。这回有幸来京、投奔伯父伯母,怎是免了苦?应是福上加福、鲜花着锦才是。”
秦老爷大加赞叹,在场人纷纷举杯共饮。
直至宴席散去,已至深夜。
朱红与另一丫鬟引着秦远出了厅堂,檐下立了一青衣小厮。他提了一灯笼,安静地等待着。他在模糊的光晕下成了一个漂亮清瘦的剪影,奴役所穿的青衣在他身上,反而挺拔似竹。
秦远低声笑起来:“十五。”
十五屈腰轻声问少爷好,随后提着灯笼在前,替秦远引路照明。
“十五,”秦远走在后面,又唤了一声,温和问道,“给你的东西拿到没有?我之前找师傅打的,不知你喜不喜欢?”
十五心想,他那袋直接扔给旺儿了,哪里知道那里边是什么!他犹豫了一下,道:“喜欢。”
秦远听出了十五的迟疑,他醉意上头,叹了口气:“罢了,时间太紧,没法了才找的。那东西太俗,也配不上你。”
十五心里有点好奇,是什么东西会“太俗”?他可分不出雅致与低俗,亦不懂阳春白雪——因为他本就是个俗人。他只惦念着厨娘哪日高兴,多给他碗炖肉吃。也许这在秦远眼里,便是俗了吧。
但东西已经给了人,他就算是好奇,也不能去强要回来。回了院里,已有人捧了醒酒汤来。沐浴的热水才打了半桶,十五赶紧去帮忙运热水。等秦远喝完了醒酒汤过来,热水已盛满浴桶了。丫鬟都在浴室伺候,小厮们也都回了外院。趁着这个时候,十五偷偷溜出去,反正无人,就在后院里脱了衣物,徒留亵裤,拿瓢舀了水缸中的凉水,劈头盖脸往身上一浇。白日干活出了汗,他爱干净,是要每天都洗的。没那么多热水供下人洗澡,他便拿凉水冲个凉,也能舒服不少。
缺月昏昏,夜晚的凉风吹来,十五哑着声舒爽地叹了口气。他将带来的干净衣物穿上,剩下的旧衣物泡在木盆里,最后再打了桶水倒入水缸。等十五回到表少爷的内室的时候,丫鬟们都已退下,秦远坐于软座上,外袍已换下,有些困倦的样子。
十五小声说:“回来晚了,求少爷责罚。”
秦远打起精神来看见十五,道:“少说罚不罚的话……去哪儿了?”
“将衣服换了。”
秦远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睡吧,今日是不是又累了?”
十五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未直接回答。床铺已经铺好,这回是十五将最亮的两盏烛灯剪了,室内陷入昏暗之中。秦远示意让他自己先去睡,十五才去了外间,在小榻上躺下。秦远立于雕花门旁,从雕花中看了一眼:“这榻太窄了,该换一个。”
十五以为这是吩咐,便回:“是,明日就去换。”
秦远安静地看着他。十五还未完全长开,他的五官清俊漂亮到带了些锐气,让人看一眼便挪不开眼睛。等他再长大几岁,这股锐利又内敛的漂亮会慢慢压抑得温和柔软,将棱角都抹平。当他长成那个温和青年的时候,便不会再没事就发呆、说话小声、敏感又木讷,与之相反,那个青年淡定从容、字句珠玑、游刃有余。以至于秦远见到十六岁的少年,觉得十分新奇。他印象中的十五不是这样的,但这样的十五又真真切切地让他觉得,他本就是这样的。
十五突然说:“少爷,要我剪烛吗?”
秦远笑了笑:“我来。”
他将雕花门旁的一盏灯熄了,回身去睡。
十五背对着门躺着,眼睛仍然睁着,在透过窗纱揉进来的月光下,显出柔和的明亮。
少爷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十五心里突然窜出一个隐隐约约的想法。
秦远看他的时候,眼神放在他脸上,又不在他脸上。
在看他,又不在看他。
十五慢慢地眨了眨眼睛,翻了个身睡了。
终于有天早晨,秦远醒来的时候,十五也在了。他没去东厨帮忙、也没去讨酸梅汤,而是老老实实地像个正常的小厮一样,比主子早半个时辰醒来,蹑手蹑脚地出去洗漱换衣。丫鬟们和他起的时辰差不多,已经轻声地忙活起来。十五便去帮她们打了热水,回来正遇上雪青。雪青比十五小一两岁,她因家道中落,被卖进府才一两年。她正端着今日秦远要穿的衣物,见到他,小声喊他名字。
十五站停了,手上还拎着装满了滚水的铜壶。
雪青怯怯地看他一眼:“十五,帮帮我罢。”
十五:“要多少银子?”
“一点点就够了,借我吧,”雪青说,“我娘已经病得不成了,好几日没进米……我今夜就告了假,回去看她。”
十五张了张唇,有点想安慰她,比如问问大夫如何说、后事是否备好之类,又或许是给她出出主意。但他憋了半晌,最后只说:“我待会去拿。”
雪青眼睛通红,连声道谢。她端着衣物进屋了,十五站了会,在她之后进去。十五每月也有俸禄领,不过数量不多。他这种从小就进府里的,已经等于是秦府里的人。每月给的俸禄,不过是给奴才买个零嘴、有个盼头的。然而数目虽少,但十五既不乱花,也不像别人一样喜欢玩牌斗鸡,一笔笔都攒着。数年攒下来,也是笔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积蓄。小厮们知道十五的钱从未动过,偶尔也有些小心思,却因平日总是欺侮惯了,不方便将钱骗去;若要强抢,又恐十五告了状,被秦夫人责罚。但有人相借,十五都会给。
可上回清风借了银钱拿去添置东西,还未还回来呢。十五想起这茬,有些头疼。
秦远换了衣,看了眼十五:“想什么呢?”
十五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我去把小榻换了。”
秦远:“我已让旺儿去换了。你留着吧,要是困,就去我床上睡一会。”
他自己佩上玉佩,整了整袖口,是要去请安的模样。十五没能跟着去,在屋内也无趣,干脆去了趟外院。大多数人都在各自屋里忙活了,外院里只躺了一得了病而休养的小厮,面色惨青,见了他,还有心思沙哑地问:“哟!小十五,你跟了表少爷这几日,屁股还好?”
十五没有说话,那人也早已习惯他如此,嘟囔几声,翻了个身过去。十五蹲下来开了床铺下的小柜门,轻轻咦了一声。
他的衣物东西上,放了个小锦袋。正是昨日秦远赏的那一个。想是旺儿放进来的,十五犹豫了一下,抽了绳,打开袋子,见里面全是亮堂的金元宝。
金子俗吗?十五想,多少人求而不得,少爷却说它俗。
他拿了一个出来,见其不大,干脆拿了两三个,一并收在身上,再将锦袋放回,锁上小柜。一直到了午后,他才找到雪青,将金子给她:“拿去吧。”
雪青吓了一大跳:“这…这是真金?好生漂亮——但这也太多了些……”
十五将金子放于案上,语气平淡:“都给你了,你留着。”
雪青眼眶红了,进而面颊也红了。她含着泪问:“这是你全部积蓄了?我怎么能要?”
十五心里有些烦,但仍耐心回答:“不是,是少爷赏的。”
她似是明白了什么,眼圈更红,几乎要滚下泪来,最终嗫嚅着收下。
十五很快将此事抛之脑后。对他来说,他更烦心的是,表少爷越来越怪了。
秦远确实是个怪人。他年纪不大,身家优渥,却没有纨绔子弟那一身毛病。他不贪吃喝,不随意欺侮下人取乐,对秦老爷夫人有礼,待下人温和。若硬要说他有什么缺陷,大概就只有一个,那便是对他那小厮秦十五太好了些。主子对贴身仆从好些,不是罕事,贵家千金认婢女作义妹的都有。但秦远与十五从未见过、刚刚相处不过几日,就能好到这个地步,不免让人怀疑。
由此,这日子还没过几天,也不知从哪开始传起,堂少爷好男风的消息已全府下人皆知。
秦夫人给侄子安排了数个仆从,里边唯有十五是特殊的。从第三日起,十五便不跟着旁人一同吃饭了。少爷吃什么,他便吃什么。还好秦府规矩深入十五心,没答应秦远要同桌吃的命令,等少爷吃完了他再吃,勉强算符合礼数。秦远嘱托东厨,称他爱吃肉,只要厨娘在每日给他的膳食上,多多做荤菜就是了。然而每次饭菜送至屋里,又不见得他在荤腥上多动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