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知(22)
十五只笑,不再多言。他将那平安符送给了秦远,秦远愕然,自是接了好好一瞧,见它锦绣袋装着、里边的符是绣了金线的,一看便知不是什么癞头和尚骗人用的劣货。秦远只当十五是拿他先前送的金元宝、又或是卖玉得来的钱买的,虽说兜转还是他花钱,但仍旧高兴,面上不轻不重地抱怨:“买这个做什么?不如拿钱去买些你爱吃的爱穿的。”
“少爷送我长命锁,”十五如是说,“我送少爷平安符。”
秦远眯起眼睛笑,亲手将那符给自己系上:“是了,长命与平安……”
他的心里突然窜出那个苍白青年卧于病榻的模样,呼吸猛然一窒。
那个青年枯瘦颓靡,披头散发,清俊的面容亦瘦得怖人。他着一身单薄青衣,北方的深冬里,房内竟只有一盆炭盆。他不能进府里,只在幽暗狭窄的别院里终日昏睡,以年轻却日夜消弭的生命等死。直到秦远踏雪而入,焦急地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那人都仿佛静止地闭眼不言。待他最后,方慢慢睁开那双透亮的眼睛,轻而勉强地抬起清瘦的手指,指向自己的胸膛,再指向秦远。
那一刻他在想什么呢?当隐秘的、他状若不知的爱意被生生捅开,爱意成了血红的线。当他恍然大悟的时候,又眼睁睁地看着那根线生生断了。
长命平安,他不求荣华富贵,只求那人能长命平安。
只求十五能长命平安。
十五:“少爷。”
秦远猛然侧头,眼前的十五白白净净,健健康康。秦远搂过来笑着亲亲碰碰,揉人柔软的耳朵,温声说:“哥哥收着你的礼,太高兴了。年眼看着就在眼前,你想要什么、喜欢什么,尽管跟我说。”
第29章
十五说:“我什么都不要。”
这回答在秦远的意料之中,他抱着人小声说:“不能不要,你自个好好想,年前必须得告诉我。”
十五无奈,点头应了。
每逢年节,秦府下人皆得大忙一场。尤其是过年,府里得置办、得祭祀、得请戏班子,主子请人办宴,主子出门赴宴,太太烧香祈福……事情一摞摞堆起来,直忙得人脚不着地。尤其是今年堂少爷来了,更得隆重几分。这时候的下人亦不分各房各处,上头吩咐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彩绸红纸率先送进了府里,为备新衣的裁缝师傅亦给各个主子量体裁衣,彩灯扎了近半,眼看着年还有一两个月,一切却都已敲锣打鼓地准备起来。
十五因每日陪着秦远出去念书,免了大半的活。但他回了府,见旁人都忙得精疲力尽,便默不作声地揽过别人的活帮忙。秦远常常回了房里,一个转身就不见他人,搞得秦远不得不在夜里好声好气地劝:“活总有人干的,你成日奔波不累么?”
“不累,”十五躺着,慢慢地打了一个哈欠,睡眼朦胧,懒洋洋的模样像只倦怠的兔子,“少爷怎么了?”
秦远还未开口,只感到被子下有一只稍凉些的手放于他亵裤之上轻轻摩挲,而这手的主人一脸强撑困意赶紧解决赶紧睡觉的模样,当即哭笑不得,在被子里把十五的手给轻打下去,斥道:“睡你的罢,眼皮子都打起架了。”
十五抬眼看他,秦远刚忙要再补充什么,却见这佯装委屈的人一个闭眼就打起呼噜来。
秦远:“……”
好,挺好。秦远心想,这孩子能吃能睡的,福气倒好。
秦夫人开始穿起皮袄子了,大雪纷飞,将喧闹的京城淹没。飞檐之上,黑瓦裹素妆,遍眼苍苍。公子哥儿们却并未跟着倦怠,反而因临近年关,懒散的筋骨被迫挑起来,在如春的温柔乡与觥筹交错的酒局上醉醺醺地来来往往。街上车马匆匆,轿夫累得袄子都能被汗湿,将他们从城南送至城北,碌碌不停。秦远亦忙起来,连日赴宴、请客,而这些不止是他的事,连着身边人都得一同打点,备礼收礼、列单定座等等不提。初上任的贴身小厮十五,头一回面对如此多的事儿,顿时有些晕头转向。秦远本也不想让他操心,奈何十五一副认认真真的模样,困得脑袋一点一点了,也要强打精神跟着他去各处赴宴,将那读书写字的聪明劲用于这上头,收了多少礼、要给出去多少,都在脑中立起一长列单子,不过短短几日,就磕磕绊绊地上了手。
“学这些作什么?”秦远问,“真用不着你操心。”
十五细细点出物什,用锦带包上装于雕花盒里,闻言抬头,只说:“少爷要是不喜欢,我就不做了。”
秦远怎会不知十五就是想能帮他的忙,心里心疼又熨烫,随他去了。他又见十五的脑袋不笨,时常提点,教他人情世故。十五从小独根儿长大,无人教养,只有犯错时候会挨打,懵懵懂懂全凭直觉地长到现在,方开始正儿八经地学为人处世,明白人情得有往有来,明白忍与不该忍耐的界限,明白对不同人说不同的话……
秦远亦在想,这原来是十五的真面目么?上辈子的十五看起来处事游刃有余、不急不躁,第一回 见他时,既不谄媚献好,也不过分倨傲。他曾以为十五有颗玲珑心,得以洞察世事,现在才知道,这心确是玲珑心,却是颗蒙了琉璃的,外边看起来透亮,里边看出去却朦胧得很。十五不是什么都懂,而是什么都不懂。秦远反而更觉惊喜,他甚至想什么都不教给十五,让十五一辈子待在他的羽翼之下,永远坦诚而天真——但这只能想想罢了。十五理应有更阔达的地方任他遨游,而不该被禁锢于金丝笼里边。
“明日去拜钱二少爷,”十五一身中衣,倦怠地坐于案边。室内炉烟袅袅,暖盆洇染出他从眼角到面颊的红晕,他细长的手指轻轻点着桌上的簿子,嘴里喃喃道,“金丝锦缎一匹……”
秦远喝了口茶,在旁看他,随口道:“哥哥还盼你以后去做大官呢,今日的书温了么?就来看这个。”
十五愣了,侧头回看:“少爷想我去考功名?”
“你不想?”
十五慢吞吞地说:“少爷要是想,我便去。”
秦远失笑:“你莫非当考功名是容易的?多少人学了一辈子还只挣了个秀才呢,说得这样轻松。我要你去你便去,还能考个状元回来?”
十五认真道:“少爷想让我考状元,那我便去考个状元回来。”
“那少爷要你留在我边上,一辈子就当个小厮,你也留着?”
十五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秦远霎时失了神。少年的眼睛真挚而灼热,烫得他浑身发麻。
“我哪儿舍得呢,”秦远缓缓道,“当大官也累,当小厮也累。我只想带着你,出去玩好的、吃好的,看你长大,高高兴兴地过日子……”
十五执着答:“我愿意伺候少爷一辈子。”
秦远却只当已是真心相付,整颗心柔软得要化了。他凑过去亲吻半晌,温声道:“记在心里了。天已晚了,睡罢。”
十五除了学习打点人情,渐渐亦开始学算法了。平日里他既要陪着秦远,还要帮人干活、念书写字、算账记事等等,隐隐已成了秦远房中的管事人,忙得脸颊上的肉又消减下去,看起来清清瘦瘦。然而这也不算都是无用功,秦远便发觉自己平日处事越发便利。十五细心敏感,又与他心意相通,常能无需吩咐即可明白他的意思。而秦远本身便是个“唯十五做的就都是对的”做派,更加觉得喜欢。他也心疼十五忙得人瘦了,顿顿加餐试图给补回来。晚上都不敢折腾十五,生怕让人身体更虚。
太学已休了假。此日秦远应了钱二的邀,与京中纨绔年前一聚。他想着十五近日忙得够多,干脆让十五留于府中歇个半日闲,他带着旁人去也是同样。十五觉得自己脑袋有些昏昏沉沉,便顺口答应。不料他于床榻上刚躺了一小会,便有朱红来寻他:“十五,南边的家书来了一日了。”
十五起来整衣穿戴。家书放于太太屋里,老爷太太都已阅过。只是昨夜家书到达府上的时辰不早,便没送来。年关在前,秦府已是张灯结彩,四处红绸锦缎,人行匆匆,只闻忙碌声鼎沸,既漂亮又热闹。丫鬟小子都有了新衣,已有按捺不住的人提前穿上。近年了吃得也好,各个面色红润。太太身旁的月白正是如此,迎他进去的时候,面上刚扑了红胭脂,懒洋洋的出声:“太太讲不想见你,拿了便回去罢。”
十五平淡答:“麻烦替我向太太问好。”
月白微诧,仔细瞧了他一眼,将家书递向他,正要送他出去,突然道:“二老爷给堂少爷定了门亲。”
十五慢慢眨了眨眼。
月白不过随口说一句,看他面色波动不大,心中倍觉无趣,连送都懒得送,只让他拿着家书走了。
未点着的红灯笼高高挂着,映出少年独自一人的背影。年要来了。
第30章
秦远归来的时候,已是半醉。他自己不喜不清醒的糊涂模样,又记着十五爱干净,甚少在外喝到醉醺醺。只是人在应酬,哪怕他熟稔觥筹场的应和,也难以全身而退,总归得沾些酒水。秦家三个少爷被送回来的时候,他已算是最明白的一个。另外俩堂弟早已醉得亲爹都不认识,浑身脂粉味,还比划着酒拳呢,一回头便正好碰到秦老爷,临近年关还挨了顿家法伺候。秦远由人扶着回了房,虽有数人护着遮着,仍被夹着雪粒的风裹了一身。待他卸氅暖手喝茶,脑内有些许混沌。好险还意识到自己应当是一身酒臭,远远见着十五也并不靠近,而是倚着门喊:“十五。”
十五面色寻常,走上前去,替秦远解去外袍。秦远自去软座坐下,旁边一案上已摆了一碗醒酒汤。炭盆正热,室内一片暖融融,又有人送来小食夜宵等,秦远吃了一些,感觉好了不少。十五接过水盆,拿热水绞了巾子,轻轻敷着秦远的额头。秦远闭上眼睛,笑道:“下回不喝多了。身上有味道么?”
十五摇首:“浴桶已好了,少爷。沐浴后便舒服了。”
秦远揉了揉眼睛,自去沐浴更衣。一切了当再回房,十五亦换了里衣,有些困倦地坐着等他。
“怎么还不睡?”秦远说,“再不睡就长不了个子了。”
十五轻声说:“南边来了家书,等少爷看看。”
秦远随手接过,展开看。家书前边一切寻常,老话重提,照旧是问候秦老爷一家子、亲儿子状况如何云云,再简略说了说南边生意,直到最后,提了一句,秦二老爷给长子秦远定了门亲。是南边望族的一女儿,年龄尚小,但身家显赫,与秦远门当户对。待秦远在京念书念得差不多了,不论考不考得上一官半职,都回去先成家再说。
秦远的眼皮猛地一颤,几乎是立马抬眼看人。十五坐在他身侧的软座上,撑着下巴发呆。他挺直的鼻梁上落了一条晕晕然的光影,那光影从鼻根滑至微凹的人中,抿起的唇瓣,直至利落的下颌,修长的手指,仿佛是神佛为他镀了层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