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知(12)
可他为什么要撒谎搪塞少爷呢?十五在心里自己问自己,少爷是不会打人的。
十五面无表情地看着一条红锦鲤绕叶缓缓游动,站直了继续往东厨走。
秦家并未亏待他。秦家给他吃、给他穿,将他养大,他用自己的一辈子以及未来后代的人生,为秦家当奴来偿还。要说打骂他,打小厮是再再正常不过的了,不打便没有规矩,没有规矩便不成方圆。小时候刚入秦府的十五不懂规矩,既胆大又莽撞,逮着人便哭问自己爹娘去哪儿,于柴房关了半个月,不就老老实实了么?稍大一点的十五,不再随意逃出去、不再开口提自己的父母,于秦夫人前跪着求同秦家二少陪学陪读,未得允许,便自己悄悄地日夜回忆曾在家中学过的开蒙读物,一个个字暗暗记下来,不也活得好好的么?
常有人说,宁为贵家奴不为贫家子。秦府下人的衣着吃喝比市井人家要好上数倍,他早该感恩戴德,而不该耿耿于怀。说白了,他可能心中仍隐隐恐惧,恐惧少爷确实只是少爷——少爷自称哥哥,是逗弄他、是觉得有趣,而他要是真把少爷当做哥哥,是该挨棍子的。要是堂少爷偶然得知他小时候挨打的事儿,也许会为他怒一场。但他委屈地、讨宠般地讲出来,只为求一个逾期的袒护,既愧对秦家,也愧对自己。他实际上已对父母的印象极其模糊了,只隐隐约约地记得,他父亲曾将他抱在怀里,交代他要活得坦坦荡荡。
十五:“怎样才能活得坦坦荡荡?”
“啪”的一声,王厨娘往十五脑袋上摔了一掌:“活得坦荡?你要是一早来找姨,就算活得坦荡!好你个白眼狼,自从听着你闯祸的消息,我就成天吃不饱睡不好,一夜起了四五回还不能够,头痛得快死了。这都过了多少天了,才想到来看看姨?”
“姨,对不住。”十五老实道:“前些日子一直在床上躺着。”
王厨娘哎呀一声,又捧了碗剩下的炖肉来,看着十五抱着碗,坐在门槛上吃。她忿忿道:“你不知道那些人背后怎样编排你与堂少爷,当真过分。好十五,日后躲着些人,少跟他们来往,不然再出来个双瑞也不一定呢。”
十五这些日子好吃好喝,肉从不缺的,被秦远养的终于长出了些许肉,显得愈发白白净净,像个好生养出来的小公子。他已不用稀罕一碗剩下的炖肉了,却仍珍重地捧着,一口一口吃得极其认真。闻声连头都不抬,专注着吃肉,嗯嗯两声便罢了。王厨娘盯着少年瞧了半晌,感叹一声:“堂少爷对你着实好,十五,你仔细着吧。”
十五顿了顿:“如何‘仔细着’?”
“这都不懂?”王厨娘在他身边坐下,“学学之前的双瑞,看见主子了,就多笑、多说好听的,千万别板着脸。还得当着主子面多干活,缺了水了你赶着去倒,饿了你赶着去端吃的。太太没让人教你这些,你就真落了个木头脑袋。”
十五小声说:“可少爷不喜欢我干活。”
王厨娘愣了愣,轻声问:“你当真没……?”
十五摇了摇头。
王厨娘皱起眉,唉声叹气地问了十五他平日与堂少爷是如何相处的。十五一一回答了,却见王厨娘越听越惊诧,一直听到方才少爷亲自教十五读书写字,她站起来转了一圈,又回身坐下,搂住十五,像是哄孩子般推了推他的脑袋:“姨本也不愿意劝你走这条路,到底是个好好的男孩子,虽说那些人以后也照样的等主子赏妻生子,可终归不一样!只是如今你这样,真让人难办。你若不伺候好了堂少爷,堂少爷不护着你了,那些人不得疯了?这些天府里说什么的都有,纵使有姨想护你,我都这把年纪了,想护也护不住。你呢,便放下些身段,忍了面子,待少爷再多喜欢你些了,日后为你谋定前程,不管是给你点了人,还是带你回去南边,都是值得的。”
十五有点不习惯地缩了缩肩膀。他不习惯这样亲近,却又躲不开。
王厨娘附耳道:“脱些衣服,躺在床上暖了被窝,懂不懂?”
十五茫然地睁了睁眼睛。
“再多的我也不说了,”王厨娘松开他,夺走碗站起来,嘴里絮絮叨叨,“丢死人了,该我管这些的么?”
第15章
王厨娘的一番话,在她看来几乎将窗户纸都给捅利落了,在十五耳朵里听起来却是语焉不详。
十五大致懂一些,却懂得不透彻。如果他真明白,在见到堂少爷的当晚他就不是傻乎乎地递上软膏,而是直接在被窝里候着了。正常的小厮,到他这个年纪,早就该心中有数,跟年长的去嫖过暗娼的都不在少数,哪还会听不懂这样一个妇人之语。只是十五从小性情孤僻,除了几个丫鬟厨娘主动上来护着,他很少亲近旁人。由此,大通铺上,秦府小厮们聚在一块儿偷偷看些杂书、谈些令年轻人气血燥热的话时,十五不是睡得像只猪,就是闭着眼睛在脑袋里背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跟着堂少爷出门,见那些公子哥儿与歌妓亲个嘴都能大惊失措,更何况再进一步的。
他只知道,男人与女人可以厮混,男人和男人也可以厮混。厮混得用软膏,得脱衣服。事情完了,屁股会痛,主子会赏——至于如何厮混,他明白得一个插一个,再多的就不明所以了。他是认认真真地在想王厨娘告诫他的话,一直想了一整天还没完。
是夜,十五坐在榻上发呆。
秦少爷还在担忧他是不是白天读多了书头疼,看着这小厮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双手抬起来,慢吞吞地解扣拆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秦远忍不住问:“累了么?想什么呢。”
十五猛然惊醒般抬头,将外衣脱下叠好放于榻旁,乖乖巧巧躺下,拉上被子,一副要睡了的模样。
秦远凝视半天,见他面色如常,还是剪了烛回内间。他昏昏沉沉睡过去,觉浅梦深,梦里是前世的十五。那青年即近二十,俊容冷淡,着一身青衣,远远见了,微微一笑:“堂少爷好。”
秦远隐约觉得自己酒气上了头,心中一片茫茫然,糊里糊涂回应了一声,嘴里喃喃:“我想向伯母讨了你来身边,陪我念书上学去…你愿意不愿意?”
“不愿意,”十五淡淡答,“少爷明知我心意,还故作如此,未免太狠心了。”
梦中的秦远当下怔愣,险些呼吸不匀。他眼睁睁地看着眼前俊朗青年慢慢变小,变回了一苍白秀气的少年,一双眼睛直直望来,平静朝他道:“负了便是负了,不如将我放了罢,你我本无缘,来来去去的,有什么意思。”
秦远大惊,彻底醒了。夜深人静时,月光就着窗纱微微探进来,别无二声。
这都是些什么梦!秦远坐起身子,苦笑一声。上辈子的他问十五愿不愿意跟着他,十五分明是直接点了头答应的,哪有后边这么多话。自己吓自己,平白戳得心尖疼。再要躺下,就怎么也睡不着了。
都怪他总是惦念着那小子,见十五自从回来后就一直心里有着事儿,他便心绪难宁。十五老爱往东厨跑,这个他是知道的。厨里不是些年过半百的老厨娘,便是受了罚的丫鬟,偶尔有几个小厮在里边帮帮忙。秦远也一直未在意过,只当十五喜欢,便常去干活,毕竟十五平日里与人交往甚少。见十五现在这模样,怕不是在东厨有在意的人,所以回来后才如此心思不宁。
雪青还在他房里伺候,只是常在外室打扫,少进来罢了。秦远在心里默想,再与十五稍好一点儿的朱红等,恨不得从不去东厨,省的沾了味道。
该是谁。秦远暗暗叹了口气,心想自己过得可算是憋屈。惦记着十五小,不说那些事也就罢了,还要操心十五自己有没有心上人。
如果真有呢?
他脑海里模模糊糊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十五当真有了意中人,是个温温柔柔的小姑娘,他该如何?他重活一趟,他还是那个秦远,十五却不像是他记忆中的十五。就像曾经的他肯定料不到十五能和人干起架来,也想不出十五会爱吃肉、十五的名字来源匪夷所思……这些细小的变化,他都当做是命运的偏差。人各有命,他重回十七岁,本就是逆天改命,在冥冥中改变了他人的命道也是有理的。但倘若十五变化的再大些,这辈子,不再喜欢他了,改喜欢别人了呢?
秦远的呼吸微微停住,继而慢慢放缓。
他说不清自己是如何想的。他生平最厌拖泥带水,唯独在这上边犹豫不决。
这本应该是极好的。两男人相守,本就世俗难容。十五若真喜欢上个女孩子,他仍可以照旧护着他、带他念书,销了奴籍,放他去考功名,再给他出份聘礼钱,让十五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也算是得偿如愿。然后他便可以像上辈子一样,借了京中人脉与家产,走南闯北,再重复一趟,不算困难。
秦远觉得胸腔有些不舒服,揉了揉额头。室内一片昏暗,唯有几点烛灯即将燃尽。已经立秋,连虫声都快消迹了。遥遥有更夫之声,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喊过几声,再听也听不见了。秦远忍不住自嘲一笑,正要躺下继续睡时,突然听见外室传来些许喘声。
“十五?”秦远低声道。
他皱起眉,干脆下了床,赤着脚走出。正见那少年蹬翻了被子,整个人弯着腰、抱着腿侧躺于榻上,眼睛仍闭着,眉毛却皱起来,不住低声喘着气。秦远大惊,立马俯下身推动人:“怎么了?十五!十五!”
十五仍是困,睡意还包裹着他,小腿却不断抽筋,逼迫他醒来。他闭着眼睛,含含糊糊道:“腿…腿……”
“腿怎么?”秦远伸手摸十五的右腿,十五唔唔摇摇头,他再换至左腿,十五嘶了一声。秦远的手掌温热,覆盖在十五冰凉的小腿上,才觉是小腿抽了筋。秦远眉头一直未松开,手覆着纤细修长的小腿,慢慢揉搓,十五显是被抽筋疼着了,不住想将腿缩回去,自己抱着。秦远却蛮横地压着十五的肩膀,一手揉着小腿肚子,一直揉了半晌,十五的面色才慢慢缓和下来。他也彻底醒了,坐起身子,与秦远在昏暗中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就是受了凉了!”秦远当场判定结果,很是不高兴,“白日里是不是就因为不舒服,才一直不高兴?怎么不与我讲一声?”
少年长个子,腿抽筋是寻常事儿。十五觉得这跟受凉半点关系都没有,又总不好讲自己一天都在犹豫要不要给堂少爷暖床,闻言只好低头,权当是默认了。
秦远摸了摸十五身下的小榻。这榻本以梨木为底,因夏季刚刚过去,上边只铺了一层软毯,摸起来虽软但薄。十五盖的被子也不厚实,更何况就算厚实,也早被十五蹬到一边去了。秦远说:“与我一同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