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知(3)
秦远:“那先歇着,让人拿了你衣服来。”他顿了顿,补充道,“几个伺候的也都未吃饭吧?一并去吃了算了。”
二少爷看了眼他兄长:“瞧,还是堂兄会疼人。”
两人揶揄几句,秦远却并未显出半点不好意思,面色坦然地将十五连着几个丫头都赶出去,让他们吃饭歇一会。眼看着内室就留了他们表兄弟三人,秦家二子头一回身边一个伺候的奴才都没有,怪不适应。幸好秦远年纪不大,谈吐却优雅有趣,聊起他的见闻游历,竟似走过大江南北,每一件都比京城里的纨绔生活有意思,各个都引人入胜。二少都听入了迷,连连称赞。一直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三人又一道去与秦老爷夫人共同吃饭。天彻底黑了,秦远才回来。
十五与众小厮一同吃下人专属的晚饭。秦夫人能持家,克扣下人这点功不可没。秦府下人中午吃得尚可,晚上的饭菜则一般都是吃主子剩下的。盛夏酷热,饭菜易坏,便迫不得已让厨娘再多做些,大伙凑合吃,填个肚子。等天没那么热,就唯有过年过节的,或是府里备的肉、菜放久了快坏了的时候,才有的新菜饱口福。丫头小厮卖身契交了,平日里忙得跟骡子似的,晚了还没个好饭吃。秦府主人又没个体贴的,自然也不会自己开个小厨房、给下人多点吃的。因此就这一点,在背地里秦夫人不知被多少下人咒骂至极。
今儿这顿饭,就有大半是昨夜接风宴里剩下的,再添了个红烧肘子。大荤菜难得,几个半大的小伙子各个凶狠,数双筷子在盘里打起了架,几声碰撞,油水飞溅,一个大肘子顷刻就被瓜分殆尽。十五坐在桌的最外边,默不作声地等都别人抢完,舀了一小勺油汤浇在糙米饭上,稀里糊涂地吞咽完了。
吃过晚饭,十五回他原来的院子冲了趟凉、换过衣服,又收拾了几件衣物,预备带去新院里。期间不少闲下来的下人恶意调笑他,问他屁股如何、表少爷可还厉害云云,他也都不理。一直回了屋内,发现秦远正在外室看书,几个丫鬟都歇息去了。
“来。”秦远见他,立马放下书,招手唤他,“给你留了夜宵呢。”
十五有些迟疑,慢慢地走过去。小案上留了碟晶莹剔透的桂花糕,花样精巧,暗暗散着桂花的蜜香,非来客,厨娘是不做的。十五却在心里皱起了眉头。糙米饭泡了水顶在胃里,而他又最不喜甜食。这小点心甜腻又不饱肚子,是只有平日大鱼大肉吃惯了的少爷太太喜欢的。平时府里有了多的剩的,厨娘给他,他虽也接了吃,但心底并不喜欢。他干巴巴地站在一旁,拿筷子夹了一个,张嘴含了,没嚼两下便吞咽下去。
秦远笑道:“知道你喜欢,着急什么,一盘都是你的。”
十五:“……”
这人怎么总是自说自话,十五想。
秦远担心他害怕,用全身力气憋住一口气,温柔道:“坐下吃,茶都备好了。”
十五不得已,坐在秦远一旁的软座上,感恩道谢的话未讲满两句,那碟桂花糕立马顺势推到了他的面前,大有他今晚不吃完不得休的架势。十五硬着头皮再夹起一块吃了,喝了口茶将那甜腻给吞进肚子里。
秦远还嫌他吃得不够。心底觉得这桂花糕小小一块,十五正该能吃的时候,吃这么点哪够?他说:“早上有更多没碰的点心,只是怕放久了,吃坏了肚子。明日再换花样吃,你且先多吃点这个。”
十五看着那一盘还剩下的糕点,又吃了一个。再看对面人的眼睛闪烁,甚有鼓励之色。他最终放下了筷子,想了又想,还是低声解释道:“少爷,我不爱吃这个。”
秦远愣了。
“怎么会……”秦远的表情有些可笑,“你不爱吃这个?那你爱吃什么?”
十五答得小声而短暂:“肉。”
表少爷好似被雷劈了一般,整个人都僵硬了。
“什么肉?”
十五犹豫了,认真想了想,道:“是肉都行罢。”
秦远噎了噎,看了眼盘上的糕点,又看了看十五。
“不爱吃这个?”
十五小幅度地点点头,莫名其妙地与他对视。少年的眼睛在烛灯下透亮如琉璃,含了水般的清澈,半点说谎的迹象都没有。秦远不得不信,却又心里糊涂,最终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你会爱吃的。”
十五:“?”
秦远:“待你十八二十的时候,等你长大了,会喜欢的。”
十五觉得这人简直有病。
他姑且当表少爷拉不下面子,嗯嗯表示您说的对。夜已深了,十五照旧睡在那软榻上。秦远又进了房,独自解衣、剪烛,借最后一点烛光,又悄悄地偷看躺着的那人。
他记忆里那个青年,文雅俊秀,超凡出尘。虽是仆人,却一身傲骨。那青年脾性温和,喜怒皆不显露于形。又风雅清冷,俗物是不收的。他与那青年是不计较身份地位之差的挚友,他曾绞尽脑汁,特意寻些送些糕点当薄薄心意。东西不算名贵,那青年面上却难得露出些许高兴来。若不是两人如此相像,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寻错了人。
少年终于受不了表少爷那灼热的目光,翻了个身子,将头埋在软枕上。他只穿了中衣,一个翻身,露出漂亮苍白的脖颈。
秦远叹了口气,回床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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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你不是我的十五!
十五:???此人多半有病
第04章
秦远第二日早早就醒了,特意想逮着十五不让他出去。结果他站在那雕花门里瞧,软榻上又空无一人。
秦远百思不得其解:“那小孩每天几时起?”
他独自穿了衣服,洗漱完,也不去喊朱红她们,一人出去,寻早起的伯父伯母请个安。见了面,秦夫人自然多加夸赞:“还是小远乖巧,我家那两个,恐怕得日上三竿才起,更别提来看我们一眼!”
秦老爷亦道:“你父亲常在信里说你胡闹贪玩,我看是他自谦了。”
秦夫妇二人心底都觉得,这秦二老爷未免有些过分。虽娶了新的生了新的,也不必就贬低了长子。数年来秦二老爷都在信里向兄长诉苦他疏于管教,导致长子秦远顽劣不堪,年纪不大、脾性不小,成日不念书上进不说,还生来的冷漠无情,对亲爹都敢掀桌甩脸子。原本秦家做好准备,要迎一个被赶出来的刺头。而今看来,秦远有超乎年龄的成熟稳重,为人处世大方得体,不知比自家儿子好了多少倍,远非信中所言。
秦远回到自己住所的时候,早膳已经送上来了。没有主子吩咐,自然谁都不敢动。朱红她们起来才发觉秦远已出门,都怕被责怪,各个低眉敛目、贴墙垂手。秦远却并未提这个,只问:“十五呢?”
朱红小心道:“他恐怕还在内室睡着呢。”
秦远进了内室,果不其然,那少年躺在榻上睡得安稳,一身青色短打,连个薄被都不盖。若不是十五换了身衣服,他简直怀疑自己早上见的空榻是自己的幻觉。
秦远走上前,弯下腰,小声唤:“醒来了,起来吃点东西。”
他的声音刚落下,十五便像是被他吓了一跳,整个人一抖,瑟缩一下,立马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还带着迷蒙,然后慢慢变得清亮,对着距离不远的秦远,薄唇微微开合,哑了声,一副惊惧的模样。期间不过眨眼,他额头上却沁出薄薄的冷汗来。
秦远皱了皱眉,伸手安抚他光洁的额头:“吓着了?”
十五头一偏,登时一个翻身便跪下。他低着头,露出苍白的脖颈与极瘦的脊背,青衣下的身体在轻微的颤抖。
秦远伸手拉他:“别跪,起来……”
十五磕了个不轻不重的头,急促地说些知错请罚之类的话来求饶。
秦远凝视他半晌,蹙起的眉头慢慢地放下,道:“起来,坐到榻上。”
十五依言起身,低头坐着。
“再躺下。”
十五僵硬地躺下。他一双黑亮的眼睛安静地看着秦远,等待吩咐。十五的模样本就生的好,好也好在那双漂亮的眼睛。他的眼神是干净而脆弱的,隐隐带了些恐惧,如向猎人袒露肚皮的小野兽,让秦远顿时心脏乱跳。秦远眼睛也不眨地回视,好不容易让自己的声音带了点命令的严厉:“罚你躺在这,等我用完早膳再出来。”
十五当真一动不动地躺着,目视着秦远转身出去。朱红立于一边,将这段情景看得明明白白,却不敢多说一言,唯有瞪十五一眼,以视警告罢了。
秦远见了桌上,早膳与昨日的花样并未变多少,倒是多了碗酸梅汤。他洗手饮茶漱口后,拿起酸梅汤来饮了一口。这汤与昨日的不同,十分酸甜冰爽,舒服得如甘泉涌入心里。秦远挑了挑眉,心知昨日的汤是下人敷衍了事。
朱红察言观色:“少爷喜欢,这便去东厨再要些来。”
秦远:“那你再多拿几碗来,给十五与你们分了尝尝。”
朱红应了,退去找东厨。她想,恐怕“与你们”是假,“给十五”才是真。
只是不知十五这趟,是祸还是福。
十五是贪睡了。在这儿过了两个晚上,每个晚上他都没睡好。尤其是那表少爷睡前不知发什么疯,总是得看他半天才去睡,搅得他不得安宁。酸梅汤按例是午后送给各房的,十五早起便去讨额外的酸梅汤,还被厨娘教育了半天,困倦得不行。回来后朱红告诉他秦远不知何时起的,应当是去请安了。他便想着再眯一会,就往榻上睡个回笼觉。按常理说,一个小厮不伺候便罢了,还背着主子偷懒摸闲被抓了个正着,挨打挨骂都不嫌过。十五也有些惴惴,不料最后被堂少爷轻轻放过,他心中有些侥幸,又有些不舒服。
这人太怪了。明明之前从未见过,他为何要对自己这么好?
十五想,给他送碗酸梅汤,是还他昨日放他休息。今日表少爷轻罚了他,又得再欠一碗。
王厨娘在府里呆得久了,脾性泼辣,她在东厨定的规矩,除了主子吩咐与她自己乐意,是没人能破的。朱红去要汤,当然是没要着,还险被骂一通,只好回来。幸而秦远亦不追究,只说下回送汤,他就不用了,留给下人们尝尝——说是“下人们”,实际上究竟要给谁,朱红心里清楚。
而十五等完成了那躺着不动的惩罚,吃完早膳又偷溜去东厨,想再要一碗酸梅汤。
王厨娘吼他:“你是乌梅成了精、寻断魂水呢?馋成这样!没的吃了!”
堂少爷带来的见面礼本该早就到了,却因之前路上耽搁,今日可算跟着镖局姗姗来迟,满满当当好几个大箱子。秦远被秦夫人叫去闲谈,十五便跟着旺儿等大一些岁数的小厮们一同去清点数目。也许是秦二老爷助力打点,这见面礼细致又大气。先是南边特产罗干,又有茶饼茶叶等皆是一两黄金一两茶的好品种,还有数匹进贡品色的上好妆花云锦。一双翡翠玉如意给秦夫妇,另有名家所作的画扇各一对与两个表弟,这些是与个人的。还有以秦二老爷的名义、另送秦府的瓷器珠宝不用提。更有特殊的,是一些秦远母亲生前的簪钗,送与秦夫人,给她留个念想。箱中金叶子金瓜子都是用来填箱子的边角货,除了送秦家的,还有大多是给秦远在京结交友人用的。最后一小箱,装了价值不菲的银票,一些是与秦府,说是表少爷借宿的用度钱,另一大部分供秦远在京周转。几人光清点便花了大半日,各个啧啧称奇。秦老爷在朝为官,讲究人不露财,生活起度不过如此。显然,他弟弟更懂生财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