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知(32)
十五平生最烦最烦最烦人弄他脸,让他觉得自己被人握在掌心随意揉捏,此时却因理亏,不得不咬着嘴唇忍着。秦远捏他的鼻尖,将苍白的面颊揉得红红,将整个人都抱在怀里,低沉着声:“还不说话?说句明白的,雪青那女孩儿生的不错,芳心给了少年郎…你心里想过没有?”
十五:“……”
他忍无可忍,甩了甩头就从秦远怀里挣脱出来,恨声道:“小心眼!”
秦远嬉皮笑脸:“作娘子的,总归心眼小。我是个妒妇,怎的,要休了我?”
十五险些一口气噎住。心想他少爷这样喜欢演戏,怎么不到戏台子上耍去!以前便觉得他有些毛病,眼看着他竟是医不好了。他一颗心剖给秦远看,还被人问什么给不给雪青,雪青算甚么人?他好心将金元宝给了雪青的时候,又还没喜欢上秦远,若换做现在,他一颗都不给外人!就是这样,秦远还不信他,故意逗弄他玩。十五面上被人揉捏得泛了红,像是泅了胭脂一般,面红眼梢红,亮晶晶刺啦啦看人一眼。
秦远还笑着呢:“真生气了?”
“你是悍妇,不是妒妇,”十五憋了半天,说,“不跟你吵。”
秦远放声大笑,搂过来温柔地左亲右亲,十五的毛又给撸顺了。两人喝过茶,几个小厮来将剩下的行李收拾完整,他们便跟着下楼上车去。马车还未开动,秦远亲自烧了茶,十五趴在案上发呆。
“乖乖,”秦远漫不经心地垂眼,修长的手指在木案上轻轻敲打。车窗已被厚重的帘子遮住,昏暗的车内点了琉璃瓦罩的灯,暖色的烛光摇曳映出他面半明半暗,勾勒出凌厉英俊的轮廓。他不带笑时,看起来凶,但因低着嗓子说话,反有些温柔的味道,“方才跟你逗着玩,现正儿八经地与你讲。这一次你跟着哥哥回家去,咱们以后就好好过日子了,你若是……”
十五眼睛都未抬,平淡道:“你不信我。”
“我信你,”秦远斟酌道,“正因为信你,我有时候才后悔。我虚长你几岁,重来一趟,却把你拐向一条歪路上去……”他犹豫片刻,将剩下的话吞咽在肚子里。
十五毫不在意地玩着手指:“什么歪路?哪儿?”
秦远的眼神愈发柔和,两人静默片刻,车外一小厮吆喝了一声,马车即将起行。十五突然问:“那我说不走这条路了,你要怎么样?”
他要怎么样?秦远一愣。他曾在一些夜晚悄悄地想过,假若十五不喜欢他会怎样?假若十五喜欢别的姑娘会怎样?他那时候还不与十五一块睡,每夜趁着熄烛前悄悄看那陌生又熟悉的少年,他满心是重活一趟的亢奋,见到十五陌生的悸动。辗转难眠时,他勉强下了个决定,那便是任由十五去,他照顾十五娶妻生子后再独自离开,让这辈子的十五能活个称心如意。此刻的他缓缓开口:“你若想考功名作大官,那便让你去做。你若喜欢哪个姑娘,就放你娶妻生子……”
十五的手停了停,抬头看秦远,近乎笃定地打断他:“骗人。”
“是我骗人了。”秦远痛快改口,苦笑道,“我之前是如此想的,现在不了。”
“我是个混球,心是黑的。只想把你捆在身边,哪儿都不许去。”
十五的面上有刹那间的动容,凑上前亲吻秦远。
他小声说:“没甚么歪路不歪路的,你不在,我连路都没有。”
马车辘辘而行,两人一大一小腻歪在车上,就没分开过。不是十五团在秦远怀里,就是十五趴在秦远背上。秦大少爷乐得如此,低声与十五讲话。他是个善谈的人,一张口轻易能将人带进套里。但此时他却不用那些故弄玄虚的说法,平平淡淡地讲他上辈子的事情,讲他风风火火的亲娘、富饶的家乡小城,鸡飞狗跳的童年、故乡的小菜,对他爹他继母皆轻描淡写地带过去。十五安安静静地听,听完了就讲自己的。比起秦远走南闯北的经历,他的上半辈子着实无趣了些,他仔细地回想,说了一些他爹娘与他的小事,说他被父母保护至极,从不让上树抓鸟下地玩雪,又说他小时候睡了就不肯起,得靠现蒸的甜滋滋的小金糕哄。秦远笑说怪不得呢,原来从小就娇气。批评完了却又说,他们家那也有一种糕,他回去学,学完了做给十五吃。
十五愣愣的,半晌,说,那还不如给我一碗蒸肉。
秦远笑了好一场,闹腾得累了,慢慢闭了眼睛。十五将毛大氅取出来给他盖着,让秦远浑身是汗,哭笑不得地将大氅扔在一边,接着补眠。十五担心他着凉,将车窗车门紧闭,抱着秦远让他靠着自己,随着车行而颠颠簸簸摇摇晃晃。秦远睡得不熟,他心知这趟回了京城将有些大事要做,他走前一番大逆不道的不娶妻之说定让秦氏夫妇暴怒,而他一声不吭便连夜出府追寻十五,也不知会在家中城中闹出什么样的波澜。幸而他已有准备,从家来京时,除了带来他爹给的钱,更是将自己生母的嫁妆积蓄全拿来了。不论如何,有十五在,总归一切都有盼头。
十五还不困。他回头看,身后是北。再往北去,便是他爹娘尸身流落的蛟河。可惜隔着马车的车壁,他什么也看不见。除了车轮辘辘、马蹄声声,他能听见的亦只有落雪的声音。他定定地看了车壁一会,感觉自己脖子扭得酸了,方缓缓回过头,面上却并未有过多的悲伤,心里亦没有。
为什么呢?十五在心里问自己,他还是想念爹娘的,想到他的亲人颠沛流离后远离人间、不复相见,便感到无能为力的遗憾。再小一些的他曾在无数晚上背完一些支离破碎的书后,漠然地回想府中旁人的冷漠、白日挨过的打,反复猜测自己家在何方,满心是不甘。而他如今回想,却只剩下对父母的怀想与遗憾,仅仅是想念与遗憾。兴许是因为他终于明白,失去了便是失去了。人人皆有憾事,他的来得稍早一些。纵然冤屈,亦是如字落纸上再无从更改的。
又或许是因为,他的心已有归处。他的心里那些无处释放的隐秘的仇恨与怨怼,被一场温柔的大雪冲散而去。
这场雪是秦远给的。
第42章
马车缓行慢走,几个小厮轮流赶车。归途上不比去时那般折腾,几个下人却并未轻松多少。他们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一行风风火火惊天动地的,却是一句都未跟秦府知会过。堂少爷为了他的小情儿在大年初一奔出京城,如今一对璧人回去是皆大欢喜,他们可不一定。堂少爷是秦老爷正儿八经的亲侄子、秦夫人的亲外甥,虽离经叛道,挨顿骂是顶天了,而他们这些小厮,却说不准会被顶上什么样的罪名,为的“教唆少爷胡闹”。这样一想,几人都心有戚戚焉,又不能就此逃了,只硬着头皮往回赶。偏生那堂少爷尚优哉游哉,一会风大了停一停,一会指使他们去买些热乎吃食回来。
夜深了,车停于官道之旁歇着。十五窝在马车里吃饼,秦远问他:“你喜欢府里么?”
十五的腮帮子鼓鼓的,眼睛转向秦远。他细嚼慢咽地将嘴里地吞下去,认真想了想,道:“我喜欢府里的人,旺儿哥,朱红,雪青,清风……”
“停停停,”秦远说,“不准气我了。”
十五笑了笑,秦远接着道:“咱们这次回去,恐怕不能再住在府里了。就像哥哥之前与你说的那样,我已与伯父母讲明我再不娶妻,要想他们服气,想必不大可能,只能我们出去住。你喜欢那些朋友,我就试着向伯父母要他们,但他们自个是否愿意、伯父母给不给,还是两说。不过我们仍在京城住,你若想跟他们玩,还能见得了面。”
十五不发表什么意见,认认真真嗯了一声,权当同意。
秦远若有所思地瞧了瞧他,觉得这小孩作古正经的模样实在可笑可爱,心里总忍不住想逗他,手上一勾,将十五握着的饼给抢来,冲他挑了挑眉毛。
十五:“……”
“少爷,咱们离了府,是不是便没钱了?”十五的眼里露出些怜悯来,“那你直说罢,我只吃一半就成。”
秦远脑门青筋直跳,此人脑袋瓜子聪明得很,帐本管得利利落落,怎会不知他有没有钱?秦大少爷想逗人,反被人逗,心里有些憋气,从善如流地将那肉饼送回去,爽快道:“逗你玩呢,哥哥多的是钱使,你想吃甚么就吃甚么……”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温柔,揽着十五肩膀的手慢慢下滑,直往下身探去,“这处还饿不?”
十五当即面红耳赤,硬邦邦地答不。
夜色深冷,一行人未寻着住处,便干脆于马车上暂且歇着。几个小厮挤一辆,十五与秦远睡一辆。车内地方不宽敞,将桌案拆了放一边,也仅够两人依偎着躺下。十五一向畏冷,此时连外袍都不解,哆哆嗦嗦双手双脚地抱着秦远,下巴搁在秦远肩膀上。秦远抱着人,用皮毛大氅给捂着,仍能听见肩头上少年牙齿咯噔咯噔的声音,又是觉得可爱又是心疼,再起身去拨弄暖炉。
“不然别睡了,”秦远皱着眉,“这样冻得睡着,病了可怎么着?”
十五拉了拉大氅,示意秦远接着躺下能让他抱着。他已经有些困了,迷迷瞪瞪地说:“怎么我觉着,在少爷边上我更冷些……”
秦远哭笑不得:“承认罢,你就是见了我就喜欢撒娇。”
十五扁了扁嘴,脑袋往秦远颈窝处拱。秦远自是轻轻揉着头发、拍着背,哄孩子似的低声安慰几句。两人昨夜方颠鸾倒凤一场,今夜又如此贴近地抱着蹭着,耳边尽是十五平静的呼吸,温温热热地打在脖子上。秦远十分尴尬地发觉,自己身下竟有抬头的趋势。幸而穿得多,他睁着眼于心里默背了半天书,体内的躁动却分毫不减。十五睡着睡着倒热了,迷迷糊糊地伸手解衣扣,手却被人抓住,他半睁开眼,唔了一声。
秦远小声问:“白日都忘了问了,后面痛么。”
“……啊?”十五困得稀里糊涂,勉强拎起神智,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大抵是脑子里想得扰了瞌睡,蹙起眉头,很是烦躁委屈的模样。
“我错了我错了,”秦远忙道,“睡罢睡罢。”
十五咬了咬下唇,闭上眼,没一会便接着呼呼大睡。
原来那被他叫醒后非但不恼、反而立马跪地领罪的小孩,还有起床气。秦远心想,这人还有多少可人疼可人爱的小毛病啊?
天还未亮,另一辆马车上便起来了俩小厮,搓着手开始驾车。马车颠颠簸簸,天又冷,十五睡得很不好,怏怏地起来坐着,一脸空白。一直至年初五下午,雪后初晴,一行人方进了城。京城路上的雪都由各家各户扫至一边,商铺开张,家中开火,城内人来人往,恢复了往常的嘈杂热闹。马车再行了一个时辰,停在了秦府侧门旁。门房瞧了一眼,大吃一惊,回身忙喊:“堂少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