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知(25)
他连着抬高声音,叫了几声,屋内方有人勉强答应。他进屋去,只见王厨娘面色灰败,如同枯木,透出一股颓败的死色来。
“姨!”十五大喘了口气,立马摔下食盒,重抱炭进来烧着,再去烧水暖汤婆子,将王厨娘冰凉的手脚捂着。又去煮热姜茶,端回去给人生生灌下。一切了当,他的呼吸都似利剑,在寂静阴冷的室内刷然作响。他浑身是汗,尽力让自己小声喘息,于床榻旁半坐,将王厨娘抱起。多日无人照料,她身上一股恶臭。浑身枯瘦,显是冻着了,无力而脆弱。不知是何时摔的,面上手上尽是大块不散的淤青。她方才又昏了一回,这回恍然醒了,开口问他:“十五,什么日子了?”
十五:“除夕了,姨。”
王厨娘:“我该走了。”
十五猛地呼吸一窒,声音骤然急切起来:“说什么胡话!我这便去请大夫去,熬过了年,便能好。”
“我都活了大几十年了,得罪了不知多少人,够了。”王厨娘的声音沙哑,“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
她勉强睁了睁有些浑浊的眼睛,细细看着眼圈通红的少年,怆然泪下:“我走了,十五还吃得饱么?”
十五惶惶然摇头,猛地起身。他在大雪中狂奔而去,仿佛是消匿于雪中的白鹿一般。在进院的石阶上他摔了一跤,满头满身都是雪泥,滚起来又接着跑,入房,翻箱倒柜地找。多亏他近日管房中事务,一阵七翻八落,竟真被他寻出一把人参,是秦远预备年节送礼的。他将那雕花木盒给扔了,人参攥在手里,飞速往回疾奔。他浑身湿透,面色苍白,直直跪在床榻之前,哆哆嗦嗦用牙硬咬了一片下来,塞进王厨娘的嘴里。
爆竹声响,一岁除去。
十五头脑昏昏,只知嘴中不断唤人,却无声回应。炭盆自己熄了,风雪大来,呜咽作响。
“十五!你来作什么?”清风站于厅外,手上端一托盘,上边摆着数个小锦袋,给太太他们打赏用。她见了十五面色苍白,浑身是狼狈的雪,走来时仿佛是飘着的,吓了一大跳,忙道:“你怎么了?蠢脑袋,你可千万莫进去!刚守了岁,你这样子难看死了,太不吉利,得被太太骂死。”
十五缓缓:“王姨去了。”
清风低呼一声,又惊又慌,半晌,道,“那也不成,大喜的日子,见了白事可得了……”十五平静看了她一眼,她自知失言,干巴巴接道:“那,那你要怎样,姐姐尽量帮你。”
十五沉默许久,转身走了两步,却又回头,茫茫然说:“我想见少爷。”
他又重复了一遍,“想见他。”
第33章
室内红灯高挂,极其暖和,来往丫鬟小厮都只着两件衣,脚步匆匆为人更茶换水、送点心宵夜。高台上戏班子方歇,台下主座上的主子们却还守着夜,纵是已疲了,亦都强撑着露出精神面貌来。有些年老的嬷嬷早已撑不住,但主子未动,又是大好年节,她们亦不宜出声,一个个坐着打盹。倒是有刚进府没几年的小丫头小男孩,一个个上前去说唱逗乐,领了主子们给的压岁钱,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千恩万谢地下去了。已到这个时辰,全府下人近乎都集聚于此,领一年到头的赏钱。今年秦远带着他爹给兄长的支援来,使家库大大充盈,发的赏银压岁都比往年多。下人们都满面喜色,挨个排着队,上前去磕头谢赏。
清风的鬓角皆是雪粒,匆匆端着赏钱袋子上来,为老爷太太送上,正收了托盘,从主桌后退出去。经过秦远的时候,她停住了脚步,小心翼翼道:“堂少爷,十五说想见您。”
秦远眉头一跳:“他怎么了?”
“应是王厨娘走了,他难受得紧……”
秦远险些站起来,好容易按住案几,颔首示意他知道了。清风离去,他正要告辞,却见秦老爷缓缓起立,一副要说些什么的模样。他只能按捺住动作,沉着眼神唤一小厮过来:“那王厨娘怎么回事?”
那小厮听完清风的话,心中大呼不好。前段时间十五病着,那姓王的厨娘又摔了一跤,堂少爷知晓,却令人不说,暗中派他们几个去请大夫照看。侍奉病人这事是孝子都难常做的,更何况王厨娘脾性火爆、嘴巴难听,他们去过几回,便不乐意去了。更有胆大的,拿着请大夫买药的银钱充了自己腰包,料定堂少爷再上心,也不会上心到去亲身照看一个厨娘的地步。堂少爷确实未上心到那样,可谁也没有想到,那往年看起来身体健壮的厨娘能短短半年便没了性命。
他跪下,眼睛滚滚在转:“回少爷,怕是王氏身体撑不住了。作下人的,成日劳累奔波,活到她这个岁数的已算是正常……”
“放屁,”秦远压低声音,沉声斥道,“给你们的银子谁拿了?之后审你们。现赶紧出去,先将十五带回屋里,再令旺儿一切准备着。”
那人赶忙要走。而秦老爷的目光却转来,众人皆正洗耳恭听,唯有侄子这处人声絮絮,不免惹人注意。他问:“小远可有事?”
秦远平静回:“无事,只是吩咐下人去预备些东西。”
秦老爷颔首,缓缓道:“小远亦长大了。过几年便要成家,眼见着愈发懂事,像个大人。”
旁人正要附和,秦远却道:“伯父,我已将亲事否了。”
满座哗然。
“在回父亲的家书里,我便将婚事推了,”秦远站起来,与他的伯父对视,轻轻抬手,他的手腕正是一串佛珠,“家母逝前诚心信佛,侄儿感念,一生不动娶亲的念头。”
众人皆静。主座之上,秦家二子目瞪口呆,秦老爷当即怒斥胡闹,秦夫人白了张脸,涂了百层胭脂都挡不住。夫妇俩平生最好排场名声,此时在场的不仅有全家上下,还有偏支亲眷、府中食客,想也知道,此事闹出去会有何等反响。这闯了大祸的孽障,却无半点愧疚,施施然转了转那冠冕堂皇的佛珠,从容转身去了。秦老爷猛然惊醒,怒而拍案,要人带回堂少爷。谁知那堂少爷刚出了厅堂,预备好的小厮旺儿冲上来为其披上大氅,一主数仆于雪中竟毫无风度地跑起来,直往自己的院落去。
秦远一路疾奔,身后的小厮都跟不上他。风雪已大,几乎糊了他满头满脸,半点早晨出门时候的俊朗都无。他只惦念着十五如何了——怪不得他上辈子毫不记得王厨娘其人,原来是这时候,那王氏便去了!至院门外,丫鬟们只留了一两个在房里,其他人竟都还未回来。他进了屋,不顾旁人招呼,胡乱解了大氅,往后一扔,吩咐身后人几句,便大步进了内室。
十五木木然坐在小座上。他身上的雪早就化了,湿漉漉的满头满身,像是个玩完水的小孩。秦远与他对视,那双黯淡了的眼睛在碰触到他的视线的时候,微不可见地缩了缩。
十五小声说:“我以为你不来了。”
秦远走上前,温声道:“怎会不来?糊涂蛋,咱们先将衣裳换了。”他伸手去解十五的衣扣,十五亦不动作,任他动作,秦远心里发慌,只安抚道:“好十五,是不是难受呢,再向哥哥哭一场行不?哭完了便高兴了。有什么想的,我定会去办。”
十五被解得身上只剩中衣,秦远摸了摸,觉得还不算太过潮湿。他拿起帕巾,将湿了的长发裹了,拉起十五,将人往被褥中塞:“过了年了,你就算是十七岁了。你的压岁钱哥哥都备好了,只待一早便给你呢。”
十五不发一言,任他摆弄,被塞在软厚的被褥中,像个软绵绵的团子。他看着秦远自己脱衣擦发,将脸上的雪粒擦去,再上床与他同榻,搂着他软声道:“算我求你了,好歹说句话,你越是不说话,越会难过。心里想些什么,不若给哥哥讲讲。”
“王姨走了。”
秦远:“‘死者为归人’,她不过是回家去了。她心是善的,转世投胎后,定能被赐一个好命道。”
十五喃喃道:“生者为过客。”
秦远嗯了一声。却听十五说:“那大家便都是要走的了。”
秦远的心尖猛然缩了缩,心想,十五小小岁数,怎会如此悲观?却是来不及劝阻,十五自顾自接着道:“我爹娘要走,王姨要走,少爷要走,我也是要走的。”
“说什么胡话?”秦远有些不悦,“你我皆不走,要活得长命百岁,日子还长着呢。只说我,怎么会走?”他看着十五的眼睛,犹豫了片刻,还是道:“本想瞒着你不说,方才宴上,哥哥刚与伯父伯母说了,这辈子都不娶亲成家。我将这辈子的日日夜夜、朝朝暮暮都与你赌上了,你个小白眼狼,说甚么你走我走的话,岂不是拿刀子剐我的心呢?”
十五愕然,秦远见他的表情终有些人味儿的生动,一颗心摇摇晃晃放了大半:“莫说这辈子,我两辈子都与你压上了。”
十五:“什…什么两辈子?”
秦远惊觉自己竟一不小心将心里话说出口,正蹙眉想搪塞,转念一想,十五今日大恸,不如将自己这事说出来,勾着十五的念头转个弯,莫多想那王氏之死。十五本就多情,方才那走不走的,正显出些悲恸过头的征兆。他如此一想,便斟酌语句,缓缓道:“正是此事,哥哥一直瞒着你,是我不对。只因这事说来罕见,我怕你听了不信,反以为我是玩笑。如今我讲了,你若信,便记着。你若不信,便当个话本听。”
室内熏香袅袅,淡青色的烟雾缭绕而上。
“南边有个少爷,姓秦名远。他爹一直嫌他不学无术、败坏家风,常想赶他去自己兄弟那受管教。他于十八岁进了京,在京也没怎认真上学,成日与旁人玩乐。于伯父府里,他结识了一小厮,名叫十五。十五小他一岁,两人投缘,故成了友人。”
十五的眼睛慢慢睁大。
“两人关系甚好,毫无地位之别。相交已久,十五更是跟着他一同入太学,”秦远时刻揣摩着十五的神色,逐字逐句都在心里滚了几遭才出口,“他二十的时候,读书仍未有过多长进。家中催他或科考或回乡,他不肯,便借着人脉与银钱,自去边外行商。从北运到南,运气好,正是利滚利,将银子送回家里,堵了家中人的嘴。”
十五:“那……”
秦远的手指轻轻按了按十五的唇,“可惜诸多原因,十五未跟着他走南闯北。两人……”他顿了顿,声音沉了沉,“两人两情相悦,只是彼此不知。直到一日十五病重,他赶至京城照看,却时候不早,就此一别。”他将事实含糊过去,“秦远哀痛,一觉醒来,却发觉自己才十七岁。他强求着他爹,硬是要提早赴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