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你下朝别走[重生](69)
“他没往我身上泼污水,”怪先生语气从未如此激烈,“魏兄,你去跟上皇说,跟摄政王和陛下说,跟三司六部说,那朝暮楼的男倌就是我买下的!京中的宅子也是我买给他的!江知坚告我可以,休得翻从前旧账!他算什么东西!薛家一门忠烈骨肉揉碎在城墙根下时他在哪里?”
原来是近来朝中整肃官风,有个不长眼的为在领导眼皮子底下博存在感,一直在积极“检举揭发”同僚们的“不良事迹”,连续掀出七八个腐败分子后得意忘形,乱刀子一下挥到相国大人卫裴身上去了。
这江知坚根本不知做人的艰难,没什么脑子。他无意间发现廉洁清正的卫大人从朝暮楼买了个小倌后,十分震惊,用他那四两脑瓜琢磨了两天,惊着惊着变成了惊喜,他惊喜且得意地就这事儿奏了卫相一本。
不明就里的吃瓜朝臣们哗然大惊,跟着起哄。哄着哄着,又发现那“小倌”年纪也不小了,还是“二进相府”——原来是被薛家买过的。
卫大人不干了,两手一撂,卷包袱回老家蹲着生气。
客人劝慰道:“旁人不知道,我探问清楚了,当日朝暮楼几个无赖闹事,要打死男倌昌君,那昌君原是薛大人府里的,当年京都沦陷薛府散了,才落到那地方,你如今搭手救济,全是念着一份故人情。澄清原委,风言风语自然便……”
“我不怕风言风语!”怪先生有些愠怒,“不是为我自己!是薛家!让那江知坚给薛家赔罪!”
客人轻叹道:“唉,你……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姓江的所奏里,涉薛寺卿者并无伪述。再说,薛大人在时,自己又何曾顾忌过这些流言蜚语。你要是真气不过,按律重重治江知坚的罪便罢了。你借口研察地方办学之事出来,上头几位天天记挂着呢,你不回去,他们就找我当苦力,我这不日还得军衙兵器坊走一趟,不行,你得跟我一起……”
俩学生蹲篱笆外的草堆里,大气不敢出,眼见着怪先生硬生生被怪客人拉下了山。
肖天赐捂着咕咕叫的肚子:“他谁啊!饭还没吃呢!”
怪先生屋里一灯如豆,大抵油烧尽了,不多久也扑的一下熄灭。林玉震惊地久久不能回神,手肘捣了一下咋咋呼呼的肖大宝:“诶,你听说过当朝明暗两相吗?”
“当朝只有一位丞相,没听过俩。”肖大宝滴溜溜转着大眼珠子,“啊,刚才你听到没,他们说上皇、摄政王、陛下,薛家、男倌!了不得了,怪先生是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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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大人物有大人物的事要办,小崽子还得考小崽子的院考。
肖大宝肚里没饭,心里没事,眼里饿得金花乱飞,悬梁刺股地挑灯夜读。原本可以靠家里金山银山,可他肖大宝志向清高,偏要考学入仕。爹娘都说他不是读书的料,做生意或能成商行泰斗,他偷从家里跑出来,这厢要是过不了院考、入不了京学,就得回去继承祖业了。唉,郁卒。
大宝同学郁卒地备考,接连几天没功夫找怪先生蹭饭。他不知道怪先生跟怪客人出去一趟回来,变得更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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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先生不做饭了。
他不做饭,也没人给他送饭,他也不去书院的大饭堂。
暗中观察的学生们说:“辟谷了!一定的!”
听说怪先生“辟谷”了,肖大宝圣贤书中惊醒:“扯淡!生病了吧?咱们告诉夫子去!”
林玉拦着:“夫子说了,轮不到咱们管,看你的书罢。”
书院不管,也不让学生们管。学生们好奇心旺盛,晚间过路时三眼两眼偷觑着,又惊着了:“分/身/术!两个怪先生!”
肖大宝和林玉这回也凑过去看,往惯常蹲守的篱笆外草坑里一蹲,只见屋里还真有俩人影。
暮色薄蓝,远近山色浅青深黛层层叠叠,夏树苍郁,全都衬着半阖的竹窗里那一盏昏黄如豆的微灯。微灯座落一方案几正中,案几两侧二人对坐。对坐的二人侧脸猛一瞧,还真有些相像。
但怪先生腰杆坐得更挺拔一些。对面男子肩背略微佝偻,一直咳嗽,衣冠更为简朴素淡,气度上,也不如先前的面具客人泰然从容,说话时眉眼低顺,看着有点窘迫不安。
他窘迫不安地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瓷罐儿,顺着案面推给怪先生,缓慢温吞、说说停停道:“这是今年配的药膏,我给您带过来了。青州比京都夏季潮热,您的腿疾这几年愈加沉重,还是尽快回去吧。我……就不回去了,您赠我的宅子我用不到,唯取了那包碎银做盘缠,想今后八州四海、十三关,都看一看。绵薄医术可傍身,那包碎银和赎身的钱,我日后也会尽力还。药膏也还每年按时寄送给您。您……要多多保重。”
怪先生面沉如水,盯着案几上的药膏看了片刻,柔柔和和道:“不必如此。若是自己真心想离京游历便罢,别管其他,江知坚我会处理。”
窘迫不安的客人似乎更加窘迫了,略一握拳,一字一顿,低缓道:“不,大人,我不是为了您的名声,也不是为了薛大人的名声,更不是为自己。我是真心想四处看看。天大地大,我却半生困于方寸之地,薛大人从前说,我‘见识短浅,胸无丘壑,唯一的好处是略通些岐黄’……我想让薛大人看看,如果我也能读万卷书、走万里路,我的见识和丘壑,也未必就浅薄难堪……”
怪先生捧着茶杯的手越握越紧,冷不丁洒出一滴茶水来,脸色微微一顿:“对不住,是我低见失言了。”
客人忙道:“不,您很好,您的恩德我铭感五内,定当竭力回报。”
林木草丛间蛩鸣阵阵,暑气消散,地荫清凉。夫子学生们为次日院考都早早歇息了,整座书院、半壁青山,悄然岑寂。
客人默了默,似是想告辞,但又有话未尽,半晌,忽道:“卫大人,您从前问我……哪一年入的府。我那时候告诉您,隆嘉末年,是谎。其实是上皇继位后的平安四年。您看见时,才是我入府第二年。”
“咣当”,怪先生手一哆嗦,把茶盏抖落出去,半温不凉的茶水翻泼案头。他自己也是着实愣了好一会儿,起身去找抹布,回来熟练地抹水渍,假装无事发生:“那……天色不早,用过晚饭?”
客人终于起身,深深一作揖,辞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卫大人篇还...还有(下)
第67章 番外一(下)
(下)
肖大宝和林玉一番墙角听得惊心动魄有滋有味。
有滋有味是肖大宝:“什么呀!这是面具客人说的男倌吧?什么情况啊?那么多绕绕?”
惊心动魄的是林玉:“卫大人,真是卫相!我的天,前两天那个是西州‘诸葛剑’、暗相魏淹留!肖大宝,我们和卫相一桌吃过饭!”
肖大宝也忽然清醒:“啊……啊?”
对,和卫相一桌吃过饭……可堂堂当朝丞相背竹篓上山采蘑菇、抓鸡放血拔毛下锅炖一气呵成,完了还给他们俩的碗一起洗了,有点像做梦。厨艺还那么优秀。
肖大宝深受圣贤书“君子不入庖厨”荼毒,觉得厨艺好和出将入相不能并存,开始艰难地思辨人生。
肖大宝同学对怪先生那一手小鸡炖蘑菇念念不忘,可怪先生本人还是没有兴趣吃饭。
送走了客人昌君,他就懒得再动弹。油灯燃尽,对着半窗明月,清茶闲书静坐,打发时间。
坐到半夜实在心绪难平,点墨铺纸提笔,勾画已逝夫人的小像――娶的是宋琅的妹子,上皇曾经亲口点过的一门亲。
只可惜宋姑娘父母兄弟走了个精光,自个儿在这世上总不大快活,与他不过做了四五年夫妻就急着去“合家团圆”了。留下一个小公子,三岁时一场大病,夭折了。
他这人除了官运亨通,别的运似乎都不怎么样。
画一夜小像,天蒙蒙亮时开始犯困。昼夜颠倒,搁笔倒头大睡。
至晚间昏沉沉扒开眼,只见四下一片幽黑,满耳淅淅沥沥,半扇竹窗吱吱呀呀晃荡,风雨潇潇飒飒吹进屋来,案头的一小叠画纸已然湿涔涔泡了个透。
手忙脚乱爬起来抢救,终究于事无补,他连道罪过失礼,关窗掌灯,铺纸新描了一张,点了炷香,才算消停。长舒一口气盯着画像瞧了一会儿,忽觉得画中人像在嗔怒。
夫人心里的不快活极少向他吐露,大多数时候瞧着仍旧刁蛮、仍旧任性、仍旧嚣张而跋扈,只偶尔转性洗手作羹汤,羞怯怯端进书房,换了个人似的,温柔娴淑地劝说:“郎君保重身体,往事往矣,来日方长,一定按时添衣用饭。”
他恍然清醒,披衣拿伞,推门而出,冒着大雨朝书院的大饭堂奔。
学生们还在考试,饭堂清净,廊下几只灰雀哒哒点头啄食地上的饭米粒儿。山中不知岁月,伙夫杂役中有胡子花白者,大都还记得当年这位“怪学生”,因事先被上头交代过,此时见了,纷纷也不敢搭话,只闷头敬上饭菜作罢。
灰雀吃了个肚皮滚圆,怪先生也饱了,道了谢,起身要走。但不料一出门槛又被人撞了回来。
“哎呦!”肖大宝被人推了一个趔趄,撞得晕头撞向,心中无名火正旺,脚底没站定就破口大骂,“好啊!都是瞎了眼的!你们赖狗瘟猪凑一窝,合起伙来泼你爷爷的脏水,爷爷可不怕你们,究竟是谁作弊,有种咱们官堂上分辨!”
“肖大宝!”林玉人群后追上来,拦着两拨斗鸡似就要咬起来的学生,“先生!先生您退后!”
只见肖大宝以一当百,脸红脖子粗地朝对面喷道:“我呸!不敢了吧孙子!”
对面同窗们被这一声“呸”彻底激怒,一齐撸袖子拥上来。
怪先生掰正险些被撞碎的肩胛骨,皱眉小声嘟囔了一句:“怎么回事?”
伙夫杂役们尖着耳朵听见了,连忙上前拦开学生们,恰此时,老夫子颠颠小跑跟了过来,大喘着气,喝断一声,冲进学生堆,一把揪出一个撂在木廊下,末了提拎着肖大宝的领子将人丢进饭堂正中的夫子像前:“跪下!”
“我不跪!”肖大宝梗着脖子,“我没作弊!不跪!”
廊下一学生在外头高声道:“撒谎!刘夫子,前些天我们看见他家里来人,运了几大车东西往大夫子院中去,大夫子管着入京学名额,这不是作弊是什么?”
“你血口喷人!我家中没来过人!请大夫子来对质!”
“大夫子昨日出门走了,刘夫子,去搜一搜大夫子的院子便知!学生们亲眼所见!”
刘夫子气得快吹灯拔蜡了,翻着白眼让随性小厮拍背顺气:“胡闹胡闹!大夫子乃朝廷钦点院学官,岂容说搜就搜,你们……你们是要造反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