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你下朝别走[重生](67)
俄顷,正南方忽传来一声訇然巨响,铁塔都为之震颤,地皮下轰轰烈烈似有千万马蹄奔冲而来。阿姐十分紧张,探身去看。我也十分紧张,原本按计划调赵朔的兵来援攻衡文门,可赵朔麾下哪来这么多骑兵?
身旁魏淹留也觉有异,悄悄拽了我一下,面上仍旧镇定,可持剑的那只手却开始暗暗发抖。
就在众人为这波来历不明的马蹄声心惊胆战之际——
“砰!”一弹烟花炸响在城北天空,火光散后虚浮一抹红雾,如绡纱飘曳、旌旗高悬。登时,只见自常武门向北,黑漆漆的大地上有一簇簇烽火孤直而起、扶摇冲天——那是北路军防线上连如缀珠子的大小哨望台上燃起了狼烟。
糟了。北边没有我方军队,这烽火目测百八十里地外就烧起来了,如此声势只能是……
阿姐回身北望,悠悠笑开:“你看,阿蒲奴果然来了。”
魏淹留沉默片顷,低沉沉道:“既如此,那我们所剩时间都不多了,望殿下早下决断。”
没错,阿蒲奴大军瞧着大概不出一日夜便能赶到,在这一日夜中除非我军大获全胜一举歼灭京都一线所有护国军及羌军,否则就真要嗝屁朝梁了。而在“大获全胜”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条件下,唯一翻盘的希望就是河阳殿下立地成佛下令撤兵。
诸将士负责正面开火,我在阿姐面前说得口干舌燥急火焚心。阿姐面上不为所动,视我如空气。
而羌兵大概因主将金阿律暴死,东城墙上“挟百姓以令天子”的腌臜战术又被禁用,开始自乱阵脚。九门陆续告破。
阿姐仍旧面不改色。羌军最擅长的不是守城,而是近战,九门告破之后继续巷战,撑到阿蒲奴大军赶来绝不是问题。
双方都更加紧张。
想来第一回十二诸侯逼京,第二回五王叛乱,第三回朱勒破城,这一回两军鏖战,我继位八年多,国都老百姓就没有过安稳日子。
天空飘下细雪,白花轻轻落在雁望塔顶漆黑的铁围栏上,眨眼间覆积浅浅一层。人间事如走马观灯,前一生蹉跎到老、国亡人散我没得后悔,这一生风风火火、轰轰烈烈,似乎又要如烟花般消散,我还是不后悔。斯时斯境,斯时斯景,看似道路千万条,其实身在其中,只有一条可走。
我又紧张了一会儿,看大雪飘落,天地颠倒;看宫观楼阁,岿然巍峨;看生死一瞬息,身亡魂去。深呼了几口气,忽然,就不紧张了。
阿姐面北注目,肩背端平,发髻未点珠翠,不知是不是心里也怀了一分哀戚。
就在我悄悄摸摸把心放回肚子里、打算顺应造化放宽看淡,同时劝一劝阿姐也放宽看淡之时,正南方那波来历不明的马蹄奔冲声愈逼愈近,突然,一条“火龙”自衡文门起顺着南北御街直窜过来——我军骑兵冲过来了?
阿姐也猛然转身,所有人扒铁栏杆伸脖子南望,大气都不敢喘,然而定睛看了片顷,双方不约而同都皱起了眉头——哪里是什么骑兵,只见领头的是一头勇猛雄壮的老牛。
牛将军一骑绝尘,拉了辆熊熊燃烧的远行商队常用木车,头也不回地从塔底窜奔而去一头扎进太照湖水。牛兵牛卒们紧随其后,争先恐后、不甘示弱,在刀光剑影混沌夜色里直趟出一条通天大道来。羌兵穷追不舍要杀牛,但大概不知道杀牛有什么用,转头又要和跟屁股后头追来的攻城兵干架,可干着干着架又总觉得哪里不对,一时追追打打你进我退,人、马、牛,刀箭、烈火,大部队稀稀拉拉拖了半条御街长。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惊呼一句:“那是谁?”
再定睛一看,只见火牛车过后,一辆青辕马车轱轱辘辘行驶而来,眼见羌兵就要斩杀马车周围我方士兵,车身忽然晃悠悠停下了。隔了半里地望下去,一凤冠华服的清贵妇人掀开车帘,在刀林箭雨中一脚踏下了地!
我的皇娘诶!
皇娘手持符节当拐杖,飘飘忽忽招呼过两个跟随车驾的侍女,根本不知道怕的前后上下环视一圈,似乎朝羌兵冷冷地“哼”了一声,拔步继续前行!
阿姐也震惊了,脱口道:“不许伤人!”
羌人传令官大喊不许伤人,底下登时懵成一片,我方骑兵乘机跟上皇娘,羌兵又赶紧追咬截杀,一时人、马、牛,刀箭、烈火,中间夹着个衣袂飘飘、安步当车的我皇娘,大部队稀稀拉拉、浩浩荡荡向皇宫进发。
远至四面城墙、京都九门,近到天街小巷、铺面民居,两军厮杀声此起彼伏,而落雪和天空又如斯静谧,心又重新提回嗓子眼的我和同样心堵在嗓子眼的阿姐对视了一眼,同时抢下高塔、朝皇宫撒腿狂奔。
晚雁惊飞,仙掌月明孤影过,岁寒宫内一盏幽灯亮起。
高祖开国前,前朝的皇后、太后居所分别名称“春章”、“寿昌”,皆是琉璃作瓦,翡翠铺地,四季名花异木熙熙攘攘,极尽华美。高皇后住进去后倍感不自在,命人抠了满宫珠宝去充国库、挖了满庭花木任由荒草疯长,先后改两座宫殿名为“疾风”、“岁寒”。
其后大兴历任皇后太后还没有敢公然质疑高皇后审美的,是以至今二殿外表看来仍旧光秃且萧瑟。而殿内被历任皇后暗搓搓精心修饰出来的辉煌贵丽又经羌人洗劫,毁于一旦。
这样寒碜的地方,皇娘打一开始住进来就表示有点嫌弃。
除了娘家有钱、宫里有靠山,皇娘她既不美艳过人,也不才华出众,性情温顺固然算是个优点吧,可宫中最不缺的就是性情温顺的妃子,作为先帝朝最“乏善可陈”的一位娘娘,当世后代提到本该只有一句“命好”轻轻带过。
谁也不曾期待她能做出什么大事。
可她偏不。一口鲜血喷洒出去,把后脚跟进殿门的一双儿女吓得魂飞魄散。
她躺到榻上,扬言自己死也要死在应当的位子上:“先帝……先帝原本无心再立继后,交我凤印时,说的是‘抚育子女,有母仪之德’。先帝他,对你二人寄予厚望……”
“不,”阿姐霸道地蹲守榻边,以多欺少地斥令羌兵堵拦我上前,“你们寄予厚望的是十四,我又算得了什么。我十七岁离京北去,三千里路,十余个春秋,几经生死,不缘双亲一面。”
“咳咳……”皇娘挣扎要坐起身,“沧君,你……”
“不是吗?”阿姐语气轻缓平静,更因太过平静显出几分冷淡来,“当年姜放战死,太子倒台,边关屡战屡败,朝中派人去谈和,羌人原先点名的和亲公主是薛后所出的燕阳公主,为何后来换了我,皇娘日日陪侍皇祖母身旁,难道真的一无所知吗?”
皇娘扒着榻沿又吐出一口血:“住口!你……并非你皇祖母要你……你是大兴的公主!”
“是,”阿姐低眉顺目,轻轻拍抚着皇娘的背,“我是大兴的公主,父皇要送我去和亲,我去,要借和亲盟交三羌储君、给十四铺路,我铺。可是为什么会落到战败和亲的地步?是因为有人要争那权,夺那利,我们的国,我们的家,烂到了骨子里。”
皇娘重重躺回去:“你……你是个姑娘家。”
阿姐温声道:“我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做什么。娘亲,您就偏向我这一回,我给您请关内关外最好的大夫,一定治好您的病。”
榻边侍候的羌人大夫收了脉枕,埋头跪地,一声不敢吭。
皇娘又重重咳了一阵,摇头,断断续续道:“不,娘亲撑不到那个时候了,还有,河阳啊……娘亲这病,也不愿让羌人诊治。”
灯烛惨淡,风雪贯门而入,青纱帐幔飘飘曳曳。
皇娘余光瞥了我一眼,低低叹息,缓缓道:“我这一生,没去过别的地方,见识短浅。但近来往返西州京都之间,看过了许多生离死别,路上,都是北关逃下来的流民。有个老妇人说,她的丈夫、子女、儿孙都没逃出来,羌人屠完城,会放一把火,就算有生之年她还能回去,怕是也找不见他们的尸骨了。”
“皇娘……”
“皇娘听了她的话,很难过……”皇娘微微抬手,轻轻抚过阿姐的耳鬓,“便答应,收留她入府。可是她不愿意。她说,要去投军衙做炊妇。咳咳……”
“皇娘!”我拼命向前挤。
“嘘——”皇娘哄孩子一般,“不要打架。沧君是姐姐,姐姐太聪明、太要强了,所以从前,娘亲偏心,总让姐姐让着十四。可是这一回,娘亲来劝架,不是因为偏心十四。河阳啊,你那么聪明,你心里全都明白,大兴还有无数这样‘愿投军衙’的炊妇,而你关内关外,看似众星捧月、呼风唤雨,可终究,还是孤高一人,说到底,又还剩什么呢?”
阿姐背朝众人,沉默不语。这片顷的沉默似乎引得羌人卫兵颇为不安。
一波刀兵打杀声越来越近,魏淹留仗剑守在殿门口,忽道:“当心!”
“嗖——”一支利箭直飞入殿,“轰”的一声带翻殿中屏风。我军有冲入宫城者,与羌人士兵正打得热火朝天。
随着魏淹留话音落去,一道人影霹雳般紧追箭风而来,殿内双方皆大惊——不知是哪边儿的,先砍了再说,纷纷扬刀,可这道人影如鬼如魅,轻描淡写一旋身眨眼闪到了凤榻前!
竟既非羌兵也非我方士兵,乃是个青衫道人!阿姐恍若不觉身后骚乱,目不转瞬,俯身给不住咳嗽的皇娘顺背。
“青衫道人”姜平容手提利剑,衣摆浸透黑紫血水,进来二话不说,煞气逼人地朝河阳殿下脚边扔去一块灿灿生辉、充满异域风情的黄金牌。
阿姐似乎余光瞥到,身形登时一顿,猛然起身回头:“这是……你!”
“河阳殿下,”姜平容冷冷开口,“您这一生,可能不会再有其他的孩子了,有国破家亡之恨,你应当明白,他落在我们手里,不会比落在胡齐尔手里的下场好到哪去。”
这……入城前商议时说“不能指望”的姜姑娘带回来的“附加筹码”,原来便是阿姐和阿蒲奴老兄的儿子!
从上辈子看,我这位可怜的外甥的确是阿姐膝下唯一活过周岁的孩子,深得双亲宠爱,也正是他与胡齐尔那一茬倒霉事刺激到了阿姐和阿蒲奴,促进了国内国际矛盾的究极进化。
阿姐果然不再淡定。
双方士兵意欲争夺皇宫,大概知道人都在疾风殿,一时全逼过来,刀剑鲜血冷不丁就窜进殿门,殿内把守的羌兵再也按捺不住,叽里呱啦朝他们的王后道:“不能退!王就快到了!北城门还没……再坚持……”
一片嘈杂中,皇娘忽然不再咳嗽,目光清明柔和地扫过殿内每一个人,与我对视了一瞬,又温柔地落在阿姐的背影上,她似乎想抬起手拉一拉阿姐的袖子,但终究是够不着,想去捡地上落着的“外孙子”的黄金牌,也还是够不着,末了只一声轻叹,低低道:“退兵吧,河阳啊,退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