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你下朝别走[重生](26)
他被我一巴掌呼偏了脑袋,就那么微垂着头看我。
细雪簌簌飘落,寒风骤起,他脸上血色忽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仿佛真要把命“赔”给我一般。我忙把他拽进室内,按到榻上,围上被子:“茂郎,茂郎,不要闭眼,我去叫御医……”
他身形似又长大些,约摸是十三四岁时的模样,头枕在我怀里,冷汗浸湿鬓发,嘴唇一片乌青。他拼命拽着我手腕:“不要去,没有御医敢来……”
“你吃了什么?”我环视室内,只榻边案几上有半罐药汤——汤罐还是我逝波台常用的样式,但我近日并未派人送过汤药,甚至不曾听说他病了。
他见我看向药罐,微微弯起眉眼:“我知道,不是你送的。”
我一把抓起药罐,把剩下的药汤尽数灌入口中……
他挣扎着挥手打翻药罐,迟了一步。
我十分心大地将他按回去:“瞧着吧,我就在这里,整个太医院都得麻溜过来。”
他整个人不知是冷、是怕、还是气,浑身筛糠子样直哆嗦,原本几要涣散的目光重新聚起,配合着深深锁起的眉头,如冷钩子一般扎入我的心肺,勾挑我的血肉。
……
我一阵心痛,猝然醒来,只见缈缈青烟中皇后端然静坐,抬手将案上方糕推向我,又烫新杯,斟热茶。
我出了一身冷汗,混着雨水泥水,和衣黏贴胸背,一时只觉寒意入骨,满腔悲凉:“这些是什么……为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我不知陛下看到了什么,”她斟出一杯热茶,捏起那白玉小药瓶,将里面的液体滴入茶汤,将茶杯推向我:“‘桑田’、‘沧海’,‘沧海’、‘桑田’……陛下请先饮此茶,再服此糕。”
……
“十四叔,你吓死我了!”
良王一把箍住我的胳膊肘,猛然将我拽下马背,周围尸横遍野,伤兵往来拖抬战死的兄弟……
“他们撤兵了吗?燕王抓住了吗?”我一个踉跄一头撞上他的肩甲。
他用力将我按入怀里,浑身颤抖:“都死了!我说过跟紧我!我说过让你跟紧我!”
我感到脑袋里一阵阵热血上涌,同他一样失控起来:“燕王死了?朕说了要活的!”
“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不用问他!”
……
“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我说的你都不愿意信,非要信旁人的?”
大雨初霁,青草萌新。雪白的军帐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原野上刮起柔软的春风。他披着一身半旧不新的白袍,高捋袖子,将我的头发铺进水盆里。
我半身不遂地后脑勺枕在他膝头,接住他的目光:“你知道我想知道什么?”
他指腹轻揉着我的头皮,垂目看着我:“……你不敢问,我就不敢说。”
我挨不住他的目光,笑着掀过话头:“那我问你一个敢说的,你年纪也不小了,打算什么时候成家?”
“我不成家,”他撩拨清水浇过我的脑门,淡淡道,“这事儿皇叔就别管了。”
“你这么说,朕就不多问了,只是这次回京敛着些,薛赏混不吝惯了,但你眼下不能让人揪着把柄……”
“臣侄和薛大人并无瓜葛,风言风语,皇叔不要以己度人。”
我一激动半坐起身:“你什么意思?皇叔在你眼里是什么人?”
他手中仍捏着我的发尾,幽幽抬眼:“你很在乎?”
我顶着满头湿淋淋的头发,心里没来由地发慌:“……别这样盯着我。”
他黯然垂下眼皮:“……众口铄金,十四叔该册妃了,不然流州越王,还要有一场恶战。且需找回皇后,稳住姜家。兵疲马累,得缓一两年……”
“行了别说了。”
“说也不让我说,看也不让我看,”他生硬地扯了一下嘴角,“十四,晚上还要我在外面守帐吗?”
我……为什么要他外头守帐来着?
天寒地冻,风雪如刀割面。最后一簇篝火也寂然熄灭,人、马,相偎蜷缩在漫无边际的黑夜和雪原中。
“斥候回报,东西皆疑有燕王伏兵,只能北走,还会更冷,十四,你喝口粥。”他轻轻拍打我的脸,将装着稀粥的破碗凑近我嘴边。
我却已然神志恍惚起来,只觉自己似乎躺在宣阳殿的暖阁里,阁内大熏炉中烧着红彤彤的银骨炭,炉周热浪混着龙涎的甘香扑扑拂面,身上皮裘也似火上烤过一般……我燥热难耐地撕扯领口,忽被强硬地扼住手腕,心中猛然晃过一丝清明:“……茂郎……叔怕是不行了,你别管我,自己喝,走出去,打胜仗……”
他眉上结霜,眼眶通红,咬牙切齿:“我不,你死了,我还打什么仗,我也去……”
“你不懂事!”我急得一巴掌甩到他脸上,“你不懂事!”
他却浑不在意地受了我的“巴掌”,就着微微被扇歪头的姿势,静静看了我一瞬,突然自己仰头吞了一大口粥,俯面朝我逼来……
热汤入喉,呛得我一阵咳嗽。他将手伸进我衣里,一下一下顺抚我的脊背,又敞开自己的外袍,将我包裹进去。
他一次一次将米汤哺入我口中,一丝丝舔舐我的唇缝齿关,不停唤我“十四”、“十四”……
“我不懂事,你懂事,你懂事你跑来找我?”
“……冷吗?外头大雪,今夜怕是不能停了。”
“十四叔,我和皇后,真的很像吗?你怕她是你内侄女儿?”
“如果我不是东宫之子呢?皇叔想过没有?”
……
“叔,是我不懂事。”
偌大的宣阳殿里一片晦暗,只缟白窗纱映照出几分室外雪色,他往我嘴里塞了一块甜腻腻的桂糖,又灌了口淡盐水,蹲身与我视线齐平,伸手用拇指抹去我嘴角的糖渣:“你就当什么都没有过,不要厌我……”
“你……给我吃了什么?”我脑中忽似塞满了混沌的浓雾,昏乱起来……
隐约见他起身点燃熏炉,朝炭火中撒了把香丸。
青烟倏地腾起,至此大梦方归。
第26章 难言
“三十年山河破碎,”姜平容淡淡开口,“常武门血流成河,京都数十万百姓被屠戮殆尽……国破家亡,陛下,但愿那只是您的一场梦。”
“你想让我做什么?”我满脸冰凉,一摸全是泪水,“让位给晋王?”
她缓缓摇头:“道法自然,我只是让陛下记起不该忘记的东西。”
“你为何在晋王军中?”
“他看到的我,不是陛下看到的我。”她轻轻拨动捻珠,隔着薄纱,一双细长眸子中闪动着清冷微光。
“那太子无忧呢?他是谁?”
她仍是淡淡道:“良君爱民如子。八州之内,皆是陛下的子民,无忧是大兴人。”
我反笑了,伸手去揭她的面纱:“平容啊平容……你八岁离京,数十载间归家不足三次,就是为了……这个?”
她丝毫不避,端凝不动,露出一张三分肖似良王的脸来……
她忽一扫拂尘,我面前一恍,只见我哪里掀开过她的面纱,案头那不过寸余长的线香只烧掉一个短尖儿,许久前钻进帐内的那缕寒风似乎刚刚掠过身畔、打旋落地。
事实证明,皇后她不是不跳大神。只是跳大神的形式比我二舅姥爷高级。
我给晋王写下了禅位诏书。
晋王答应协助继续完成长河关的作战计划,出兵萧关,接援良王。
而后,我过上了每天吃完睡、睡完吃的“退休”生活。只不过吃的饭菜里有毒,睡的床榻上没被。四哥他的确不会杀我,他想让我“自然死亡”。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顺了他的意,每日在多吃点和少吃点之间犹豫,觉睡得也不踏实,一直做梦。
梦里都是良王。
他觉得自己委屈,怨我猜忌他,怪我不懂他。他把重剑拍进我怀里,说:“十四叔,你就是我的天地君亲师,我愿意把一颗心挖给你看。”
于是我果真挖了他的心。
不知道是他更蠢一些,还是我更蠢一些,把好好的一辈子糟蹋成那个样子。
天地良心,那时候的我,只是被他震惊到了。毕竟我是他叔,他是我侄,至少当时我是对此深信不疑的,那么一个叔,被侄儿又亲又抱,鬼门关前,让他塞了一耳朵生死相随的重话,焉能不慌?遑论我还是皇帝,他还是臣子,我俩还都是男人。
这怂傻玩意儿连个缓劲儿的机会都没给我,就给我下了“忘情水”,要我怎么办?
命债好还,情债难了,天道好轮回,这辈子轮到我了。我满心隐秘,有口难言。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晋王再次见我。他看起来容光焕发,意态从容,痨病也似乎好了不少。
他褪下一身黑狐毛的大氅,露出里面的玄色天子常服,整衣落座,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说无官一身轻,过得着实还不错。
他说他打算过几日启程赴京,在考虑要不要带我一起回去。
我知道他这是嫌我生命力过于顽强,毕竟无论是带一个活的我回京,还是留一个活的我在苍州大营,对他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我擤着鼻涕,道:“这么快就要去京都,起码青、西、中三州都愿意追随你了吧?”
他摇了摇头:“中州并不相信禅位书,左相赵光联合百官发檄文指我‘挟天子谋不轨’,右相之子薛赏分派缇骑营统领中州府军布防京畿,鸿都府一群书生直接闯进御史台,把御史大夫殷载绑去了天牢……”
这大出我所料,没想到这些人平时冲我指手画脚、千百个看不惯、亿万个不顺眼,真出了事,竟都这般义胆忠肝。我内心感动,却也担忧,如此一来,只怕晋王的口中的“赴京”,是那种千军万马硬碰硬的赴京。
四哥他大概也发现了事情并不简单,经过艰难抉择,最终不得不带上活的我,挥师南下。
我被装在囚车里,捆住手脚,蒙住眼睛,成了半个废人。半路驻队休息,车上被扔进一个人。这人一咕噜滚到我脚边,浑身散发着浓重血气。他在我脚边激烈挣动着,闷声和押车的士兵狠狠交了几轮拳脚。士兵估计没讨着好,怒喝道:“日你娘的狗杂种!老实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