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国朝的惯例,翰林学士清贵显要,朝野目之为“储相”;新任的翰林闲暇之余,应当到各部观政理事,为将来位列台阁执掌机要做充分的准备,可以名正言顺的干预六部的事务。而世子苦心孤诣,也恰恰打算在户部与工部安插上自己的人选——权力永远随事务的流转而变动;一旦所谓的“甲寅变法”全面展开,财政和建设就必然是朝廷施政的重中之重,到时候户部工部骤然显贵,掌握的权势恐怕要大大的扩张。要是不趁此机会埋下伏笔,将来再扯头花吐口水争权夺利,难度就要大大的增加了。
当然,埋伏笔不等于抢班夺权,穆祺将信写到大半,忍不住又再后面续上几笔,提醒张太岳查询资料联络人手时一定要徐徐为之,千万不能赤眉白眼的表现出觊觎财权图谋改革的心思。就算看完资料真有什么宏图壮志,也千万要等他回来仔细筹谋共同进退;概而论之,大事当头,必须以稳为上。
这一句话真是匪夷所思到了极点,以至于刘礼都在耳边惊呼了一声:
“我的妈呀,你都知道‘稳’吗?”
——没错,这场至关重要的谈判虽然屏开了一切外人,但为了表示对上虞之战中另外两位原始股东的绝对尊重,穆祺仍然花费偏差值为两位开了个直播;展现自己坦坦荡荡的信任。但这种信任似乎终究是错付了,因为刘礼观察的角度完全是匪夷所思,居然此时发表了高论。
“怪不得你要亲笔写信,连个清客相公都不请。”他啧啧道:“‘稳字为上!’,要是没有那手鸡爪字作证,谁能相信这是你说的话呢?”
穆祺:…………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你就非要敞开来说吗?相父没有教教你怎么说话吗?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他干巴巴道:“大安的财政是根本动不了大刀子了,他如果真要到户部办事,学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小心。”
“不至于吧。”刘礼不以为然:“不是说那什么甲寅变法成功之后,财政收入会大幅增加吗?有了钱什么事情不好办,何必这样战战兢兢!”
“那是你想得太简单了。”穆祺语气平淡:“有了钱什么事都好办……那我问你,大安现在有多少个衙门有资格插手财政?”
“……户部和皇帝的内库?”
“‘宫中府中,俱为一体’,是吧?”穆祺笑了:“你当这是相父亲手打造的体制呢?算了也不瞒你了,入内阁前我设法调取过六部九卿各司的档案,一份份一张张详细比对,想摸清楚朝廷钱款的流向。但耗费了大半个月后精疲力尽,只能放弃拉倒。而仅从这半个多月走马观花的一条不完全统计看,大安朝有资格收税拨钱财政自理的衙门,起码有两位数以上。”
刘礼:……啊?
“这些衙门完全是相互独立的,户部基本没有权限管辖他们。”穆祺缓声道:“他们的账目彼此隔绝,银钱收支互不往来互不瓜葛,征收的税款也是随心所欲不可胜计。几百年的账目老相互冲突相互矛盾,叠床架屋错综复杂,错漏冗余不可计算——这就是我查到的资料。虽然我不懂财政学;但这种级别的烂账很可能已经超出了人力能够处理的范围。如果有一台超级ai慢慢计算,花个十年八年也许能出个结果吧。”
“当然,这还只是财政问题的冰山一角而已。大安的财政收入有不少是实物税,有米有粮还有布匹大豆。这些食物怎么折算已经是天大的难题。但更麻烦的是,各个衙门征收的度量衡还不一样。”
大概是完全超出了理解,刘礼有点懵逼:“……啥意思?”
“简单来说,金陵仓库的一尺布不等于京城仓库的一尺布,内库的一斗米不等于太常仓的一斗米;金花银中的一斤银不等于户部的一斤银。”穆祺曼声道:“一国之间,度量衡各有差异。大斤小斤大斗小斗南尺北尺,各个衙门的征收单位完全不同,标准亦大有千秋——至于怎么换算嘛……我花了三天请教仓库的官吏,反正是没有学会。”
刘礼人都傻了。他呆木半晌,只能勉强挤出一句话:
“……你们那个世界,是有秦始皇的吧?”
“可能是政哥儿手软了吧,这谁又能预料到呢?”穆祺耸耸肩:“所以你应该明白,我们面临的是多么大的财政考验了——最简单的一个问题,如果哪什么甲寅变法真的大大增加了国家的财政收入,那请问多出来的银子粮米布匹百工百物,应该归哪个衙门征收呢?”
如果有谁不明白什么叫落后的制度束缚了生产力,那他看一眼大安现在的财政体系就能明白了;可能大家都觉得天底下没有人会嫌钱太多,但大安这种破烂溜丢鼓风漏气零件乱蹦的财政系统还真就没办法处理巨额涌入的财富。一旦征收的税款太多获取的利润太大,狂涌而入的物资就会迅速卡死它那孱弱老旧不堪一击的中枢机构,引发出不可预料的后果。
简单来说,消化系统太烂了,多吃两碗饭也能胀死人。
所以,大安这套系统只能处理小农时代的经济问题,上限就是高祖皇帝所幻想的自给自足保守封闭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农业帝国。过多的财富不是好处而是毒药,即使甲寅变法成功,这套系统也会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高速崩坏。
——旧时代的产物,终究没有办法登上新时代的船。
但问题在于,这玩意儿崩坏的速度实在太快了。穆祺的确是筹谋着用生产力硬生生撑爆封建制度的主意;但整套规划好歹也得持续个五六十年,拖到他腾出手来涤荡外患,为改朝换代预备好足够安全的战略空间为止。而以现在这套系统的表现,如果生产力真的快速进步突破极限,那它能撑个一二十年都算是妄想!
懂不懂我们大安自由主义摆烂政治的含金量啊?
事实证明,只要摆得够烂够彻底,只要自·爆后能拖着所有人下水;那就连敌人都不能不咬牙切齿,苦心孤诣的拉他一把。穆祺当然对这套系统没有任何好感,但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爆卡车往地狱里俯冲,所以想来想去没有办法,只有咬着牙齿设法给财政延年益寿,拼了命拖延爆炸的时间。
一套系统能做到这个份上也是绝了。说实话,就算是穆祺绞尽脑汁想要封建王朝的老命,都未必能设计出可以在短短十余年来炸掉一切的究极武器呢。
在推翻皇权瓦解统治这种大事上,历代的封建皇帝居然比他这个激进派干得还好还利落,你说这能找谁说理去?
立场转变后难度也就变了。肆无忌惮的搞破坏是很容易的,费尽心机给破烂系统打补丁可就需要考虑很多了。平日里再怎么发癫都可以,但现在却实在不敢碰财政这根顶梁柱——不但不敢乱碰,世子甚至还得小心谨慎步步为营,设法填一填这天大的窟窿。
——新目标:财政能撑过五十年就算胜利。
“从杨廷和以来的历代首辅都想改革朝政,毕竟没有谁喜欢在粪坑里蝶泳。”穆祺叹气:“而且改革的目的都很一致,都希望能够废除这种叠床架屋的架构,设法成立一个统一的部门,总揽财政的支出和使用。最大限度的减少政出多门的损耗和冲突。”
刘礼没有说话,当然也说不了什么。说实话,被相父熏陶久了他眼光也就高了,要是在平时大概还真不觉得这样的改革有什么。但现在,现在……现在他不能不从心中生出敬佩来:
这种破烂系统都敢动手改,猛士啊!
“这个目标是很难达到的,毕竟瓜葛太多利益了。所以首辅们退而求其次,希望能先解决度量衡上的混乱无序,废除掉原本令出多门的税收机制,合并为统一的税目。”
“一条鞭法?”
“不错。”穆祺道:“你现在知道摄宗的份量了吧?”
人总要见识过才知道难易。如果只是虚无缥缈的记一记一条鞭法的条目,大概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但只有设身处地的体会体会大安朝那种混乱犹如泥坑的税收机制,才会不自觉的对摄宗对张璁对桂鄂生出莫大的敬意来——这种级别的屎山代码,这种等次的根本矛盾,他们几位居然都设法将系统运转了起来,还能勉强补一补bug做点升级,乃至一度出现中兴的气象。能力高强精妙至此,当然是让人瞠目结舌而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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