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疏默而不言,半晌才直起腰拉弓。
这把轻羽弓被兵部改得非常顺手,闵疏拿在手里十分合适,他此刻眯着眼睛瞄了半晌,轻轻一松手,箭矢就顺风而出,噗嗤一声插在了红心边儿上两尺的地方。
梁长宁抚掌道:“这一箭利落多了!”
闵疏笑了笑,偏头道:“王爷教得好,弓也好使,只是我力气不够,还有得练呢。”
梁长宁起身走到闵疏身后,贴近了他。
闵疏后背僵硬,怕他在一众丫鬟小厮面前做出格的动作,一动也不敢动。
梁长宁感受到他的僵硬,俯下身握住了他的手。
他们十指交叠,牢牢握在弓身上。弓弦崩得死紧,泛出寒光来。这是个手把手教他射箭的姿势,说暧昧不暧昧,说端正也不端正。
梁长宁带他拉弦上箭,梁长宁呼出的热气把闵疏的耳廓吹得粉红。
闵疏袖子下的小臂上刷地起了一层皮,丫鬟们不敢抬头,看也不敢看一眼两人的动作。
“真是个乖学生,我教什么就学什么,”梁长宁眯眼瞄准着红心,轻声道:“那我教你用这张弓杀人,你敢不敢学?”
闵疏眼睫轻颤,声音稳稳当当:“那要看箭头对着谁了。若是对着天下百姓,我可没这个胆子。”
“谁要你杀百姓了?”梁长宁亲昵地偏头亲了一下闵疏冰凉的侧脸,问:“我不是文沉,也不想做文沉。今朝雪灾半数都是人祸,户部拨了一百万白银,二十万石粮食。我若是想对着百姓动手,调两百骑兵当做山贼,抢了物资就是。”
闵疏沉默了一会,问:“王爷想杀谁?”
他握了这片刻的弓弦,手已经有些无力,箭矢不稳,可梁长宁手指扣在他指缝里,替他把弓弦握得又牢又稳。
梁长宁手臂轻抬,弓箭就直直往上,对准了天,他眯眼盯着灰白的天,贴着闵疏道:“抬头看看,可别晃了眼,忘了靶子在哪儿。”
闵疏听懂了他的话,正要开口,梁长宁却猝不及防地松开手指。
箭矢破风而出,苍鹰尾羽在风里丝毫不晃,整支长箭如同流星一般冲向天空。
“——扑通!”
一只雪白的鸽子重重地砸了下来,砸到了草靶上又摔进雪地里,那鸽子扑腾两下,终于不再动弹。
溅开的一地血点子很快就浸进了雪里,侍卫两步上前,捧着插穿了箭的鸽子,躬身恭维道:“王爷好箭法!闵大人好箭法!”
闵疏拎起鸽子来,微微皱眉:“王爷,是只信鸽!”
梁长宁把弓扔给一旁的侍卫,轻哼一声道:“有人沉不住气了。”
闵疏不解,“为着官员调任还是赈灾?”
梁长宁用帕子擦手,方才那鸽子从他们头顶上落下来,免不了滴了几滴血在他手背上。他见闵疏又摇头否定了方才的猜测,突然道:“不如咱们俩来猜一猜,这鸽子是从哪家飞出来的。”
闵疏抬头望向方才箭矢的方向,那是王府西南方,半里之外只有两座府邸,一座是丞相府,一座是户部尚书李开源的府邸。更远之外,隐约露出翘起的宫墙檐角。
他觉得丞相府的可能更大。
梁长宁把帕子扔回去,挥退了丫鬟,轻笑道:“你若是猜对了,今儿晚上本王就放过你,让你睡个好觉。”
闵疏眼睫微颤,听他继续道:“猜错了,那就免不得就要吃点苦头了。”
闵疏知道自己是粘板上的鱼肉,刀落不落都是梁长宁说了算,如今拿这档子事来勾着他,不过是猫玩儿老鼠一样轻松。
梁长宁看了一眼闵疏手里的死鸽子,道:“不欺负你,让你先猜罢。”
闵疏咬唇,心思已经百转。
鸽子只能从这两个地方出来,文沉刚脱案,好不容易重掌大权回朝议事,却又在赈灾银上被梁长宁和严瑞驳回。
他失了面子,又被梁长宁割走了大理寺和赈灾大臣这两个重要位置。
必然是要做些手脚,好让梁长宁折损些羽翼的。
至于户部尚书李开源……闵疏摸索了两下指关节,细细思虑。
他不了解这个人,只是在文沉口中听说过,知道他是个极其喜欢见风倒的人。那边儿厉害他就偏向哪边,从前还说过“无过就是功”这样的话,不太像出手之人。
梁长宁看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咂摸出两分怜爱问:“想好没有?”
闵疏做好选择,道:“或许是文沉。”
梁长宁喝了口冷茶,含笑道:“那就拆开看看吧,要是猜错了,晚上可不许哭。”
闵疏心跳加快,慢慢地抽出了鸽子脚上的竹筒。
立刻有小厮上前来,双手接过鸽子又安静地退下了。
那蜡封的竹筒已经被鸽子血染红了,闵疏也被沾得满手是血,可他来不及嫌脏,一双眼睛都在竹筒上。
纸条被他抽出一小节来,上头的墨迹还未干,大抵是刚刚才写完立刻就送出来了。
闵疏一双手跟雪一样白,指头微微用力,那字迹就露出半边——是个暨字。
字写得端正,不是文沉一贯风格。
闵疏身体一僵,把纸条又插了回去。
梁长宁垂眸喝茶,不抬眼也知道结果:“愿赌服输啊闵大人,要是今天晚上看到你一滴眼泪……我可是要加倍讨回来的。”
闵疏闭了闭眼睛,心有不甘道:“王爷怎么猜出来的?”
“不必猜。”梁长宁道:“这鸽子尾后一点红,是用朱砂染的皇家信鸽,每只都长得差不多,上林苑监养了几千只,一看就知道是往宫里报信去的。”
闵疏磨牙,却也拿耍赖的梁长宁没办法。
“宫里?”闵疏道:“这时候还能往宫里传什么消息?要传也是往外头传吧。”
他说着抽出纸条,低低念出声来:“暨南桥断,激民变困兽。”
他骤然抬头望向梁长宁:“暨南只有一座桥,此桥乃是铁锁加固,修建至今不过五六年,整整耗费三百万两银子,怎么可能因雪而断?!”
梁长宁把他拉到自己面前,拿起自己方才扔到托盘里的帕子,细细地帮他擦手上的鸽子血。
闵疏没把手抽回来,任由梁长宁把皮肤擦得泛红。
“那咱们怕是猜错了,信不是往宫里去的,是从宫里出来的。”梁长宁眯了眯眼,道:“雪太轻压不断桥,人命倒是够重。事在人为,他是故意要激起民变。”
都说瑞雪兆丰年,可穷苦人家最怕雪天。大雪乌泱泱地下,地里空着倒还好,若是种了些经不住冻的庄稼,连着来年春天都生计都没了。
只是饿着便算了,可暨南那种地方,山高崖深的,农人大多都是就近用些山里的薄木料就把房子搭了。雪一重,山体容易塌陷滑坡,这才是最要命的。
但这几年暨南的收成好,又得了陈聪那样的好官,百姓也该盖上砖石房了吧。
有什么东西在闵疏脑子里一闪而过,他想起什么来:“王爷曾说雪灾半数是人祸,若房屋垮塌只是隔断百姓后路的刀,那断掉向外界求生之桥就是在……”
“是在积攒百姓怨愤,逼他们死。”梁长宁颔首,接上了他的话,“然而暨南布政使陈聪是个难得的父母官,他上京前必然安抚过百姓,或许曾许诺过会带着朝廷的赈灾银和粮食回去这样的话,更何况他已经派了左右参政使去邻省借粮,百姓都饿着等他带粮食回来救命,这是绝望中的一点希望,他们没等到陈聪的音讯之前不会妄动。”
然而事情却没这么顺利。
冰河封冻,护送队伍只能走山路,如今唯一一座连接着外头的桥断了,粮车送不进去,就是要把人活活熬死。
闵疏不语,心里一片寒意,“这么做没道理,逼死了人,也赖不到王爷头上,更不关户部、文沉的事,就连朝廷也能耍赖,毕竟钱粮已经给了,还是全须全尾地送出京的。”
梁长宁冷笑一声:“这才叫手段么,周鸿音做钦差护送粮车,到了暨南却发觉民变,周鸿音是镇压还是跟着一起反了?消息传回京,给他压个罪名那还不是随随便便,到时候兵权自然易主。心思再阴毒一点,趁着民反的乱子杀了周锐,劫走钱粮,一百万两白银说多不多,说少么,也够养一批兵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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