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好似走马观花,那些回忆仿佛先帝堂前的梧桐树叶和私塾院子里的梧桐树叶纷纷扬扬交杂落下,如今就身份清白的闵疏声音哽咽,还在背:“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老师,我背不出来,您再教教我吧……”
仁之所在,天下归之。德之所在,天下归之。道之所在,天下归之。茂广林在心里接着背,他想,安之啊,你已经背得很好了。
儿时不知其意,少时身在其中,到别时,故作不懂。
茂广林睁眼,好像看见眼前有无数金黄的梧桐树叶。那是先帝堂前种下的梧桐,他曾多次与先帝彻夜畅谈,那些叶子从窗外落到他肩上,景德帝伸手替他拂去,那是君臣之情,他们是至交好友,从策论谈到时政,大梁是他为之付出终生的事业,他是草芥里长出来的青松,在世家的狂风中屹立不倒。
茂广林满脸安详,轻轻打起了瞌睡。
陛下啊,茂广林无声启唇,他好像做了一场梦,他在梦里跪拜,是三叩九拜的端正大礼。
他在心里写下这辈子最后一篇文章。
他在心里想。
陛下不以臣轻贱,授臣以道业,诉臣以忠情,托臣以大业。臣以卑贱入直内阁,微末之力不过尔尔,山高难越,水深难渡,进退维艰,难以自保。虽先则有明君在上,然后则储君飘荡。臣愚笨,无万全之策,唯辞官思退,实在狼狈懦弱,如今想来,是乃小人之心,非君子所为。
陛下去后,又不即相随。无作为,不敢见君。无功绩,不能报君。幸得学生二三,忠孝两全,温良和顺,实乃殿下助力,胜臣犹多,臣愧之悦之,厚颜算作功绩。
陛下遗愿甚少,言犹在耳,忠岂忘心。土地改革长路漫漫,非一人能走。税收之策高山重重,非一人可翻。幸甚巡教之生勃勃矣,崇明、望山、明过、安之……皆后起之秀,必担重负,陛下在天,愿庇佑之。
时日不多,九泉之下臣奉茶再话。今听龙殿前梧桐树,料已黄矣,不知若落臣肩,陛下还愿拂去否。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陛下,臣……走不动了。
第90章 痛楚
茂广林去后,闵疏和众人整理他的遗物时,翻出了他视若珍宝的大箱子。
之前陈聪说茂广林的这两个箱子里全是学生们的文章和策论,众人都没有打开看过。
伺候茂广林汤药的侍女说,茂广林生前尤其爱提笔写字,尤其是近来写得特别多。
闵疏留心,怕茂广林写下的都是对身后事的嘱咐。他找了许久都没找到茂广林留下的笔墨,最后才想起库房里还隔着个大箱子。
这一查不得了,闵疏打开盖子,入目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宣纸,厚厚一摞,每一个字都是茂广林亲笔所写。
全是地安疏,茂广林一句未改,他仔细认真誊抄了地安疏,在落款写的是自己的名字,还盖了血指印。
闵疏知道茂广林为什么要落自己的名字。
多年前陈聪和潘振玉因为这篇策论而险些没命,茂广林落自己的款,就是把曾经落在陈聪和潘振玉身上的污水都揽到自己身上。他用自己洗干净二人的怨屈,甚至要用自己去打开土地改革的路。
“老师……”闵疏喃喃道,“……怎么抄完的,这么多份,那得抄多久……”
茂广林死后,闵疏没有觉得悲痛,更多的是麻木。大概是他以为老师还在,以为那天晚上只是一场梦。
直到此刻,他突然就清晰地意识到,老师是真的走了。
梁长宁匆匆赶来,闵疏已经瘫倒在了书堆中。
闵疏烧得厉害,湿帕子一搭上额头就暖起来,他在晕厥中咳嗽发抖,翻开了嘴唇喂药,才发现舌根底下全是溃烂的水泡。
他缩在床榻上,好似到处都是飘摇风雨,他觉得自己被淋湿了,像只落汤鸡,又像只丧家犬。
梁长宁用帕子给他擦汗,他后背的衣服被冷汗打湿,头发一缕一缕贴在脸上。
梁长宁彻夜守着,能用的药都用下去了,孔宗换了两个方子,高热还是退不下去。孔宗觉得是早年孤离的后遗症,孤离解开后,闵疏身上余毒残存,又跑去了暨南那种年年落大雪的地方。
好在最后用了针又泡药浴,高热才稍微退下去一点。
闵疏在梦里醒不来,他想睁眼,又接连鬼压床,连气也出不了,生生要憋死在梦里。他好像回到童年时被文容压在水里的时候,可这样窒息的感觉又不像从前。他在梦里兜兜转转长途跋涉,才终于走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小院子里。他看见窗下开败了铁杆海棠,又看见水缸里的荷花,还看见砚台里磨碎的茉莉,最后他仰面向后倒去,栽进了梧桐落叶堆里。
闵疏害怕,他觉得那些花在跟他说话,它们叽叽喳喳嘈杂不堪,声音尖锐刺耳。
谁在说话?闵疏仓惶环顾,四周人影幢幢。
“安之,娘不是告诉过你,铁杆海棠不能搁在廊下,要冻坏的。”
“荷花不该开在冰水里——”这声音很快一转,说:“——茉莉和金钩吻如此相似。”
闵疏害怕这声音,他慌不择路地跑,只觉得口干舌燥,肺腑中针扎一样疼。这种痛像是有人把手从他喉咙里伸进去抓扯他的胃,他茫然地睁眼,满目都是金黄。
“梧桐叶子黄了……”茂广林站在树下,杵着大扫帚,笑眯眯地喊:“安之,等你长大了,就来给老师扫院子。”
闵疏怔然地看着漫天的金黄,半晌才发现那只是床帐上的穗子在摇晃。他仓促要闭眼,想回到梦里去找老师,可是梁长宁发现他醒了,抬手就摸他的额头。
“退烧了,退烧了……”他扭头喊:“孔宗!”
闵疏面色像鬼一样苍白,他嘴唇上全是干裂的皮,他咬着嘴唇,很快就撕裂出血来。
闵疏还是喉咙痛,他望着梁长宁,梁长宁也回头来望着他。
“起来喝药,喝完了吃蜜饯……你不喜欢酸梅子是不是?那就换成糖。”梁长宁把他扶起来抱进怀里,闵疏抓着他的衣服,舔舐着嘴唇,半晌才低声说:“我梦到我娘的花……它们都开败了……”
梁长宁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低声问:“什么?”
闵疏又说:“还梦到……还梦到老师的梧桐树,一下雨就掉叶子,他叫我长大了去给他扫院子……”
梁长宁没说话,闵疏说:“我没有娘了……梁长宁,我早就没有娘了,我娘被烧死,我也没有老师了。”
闵疏终于痛哭出声。
他把脸藏进梁长宁的胸膛里,梁长宁不敢把他硬翻出来替他擦眼泪,他只庆幸今天穿的衣服料子好,不会叫闵疏的脸蹭得难受。闵疏用手肘擦眼泪,哭得几乎要窒息,他一遍一遍哽咽:“我不要这样,我害怕,我害怕。”
茂广林抄了两百遍地安疏,他怎么抄得完,他的手会不会痛,他明明已经要看不见了。陈弱水也跑不掉,那条链子闵疏砍不断。
“我害怕……”闵疏颤抖着,小声哽咽:“我不要一个人。”
“对不起。”梁长宁抱住他,声音沙哑:“我还在,安之,我还在。”
这夜他没有睡好,闵疏缩在梁长宁怀里。后半宿的时候,外头突然下起了大雨。雷声轰隆,闵疏被惊醒,无措地往外看。
树叶被风吹得哗啦作响,暴雨倾盆,几乎要把瓦片砸碎。梁长宁撑起半边身子,把闵疏用毯子裹起来,低声问他:“怎么了,吓到了?我去叫人来把窗户遮上……”
“下雨了。”闵疏躲在梁长宁臂弯里,喃喃说:“树叶都落了。”
闵疏的半边侧脸被汗打湿,青丝缠在颈间,额头还是有些滚烫。他仰头看梁长宁,眼睛里有微弱的水光。他哭红了眼,睫毛上还挂着泪。
闵疏说完这句话,立刻就又想起茂广林已经去世,他闭上嘴,任凭梁长宁怎么哄都不肯再开口。
梁长宁用手背贴他的额头,又用指腹去擦他的眼泪。可是怎么都擦不干净,闵疏安静地掉眼泪,梁长宁也放弃了擦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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