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长风笑起来,感叹道:“当年之事,朕也有所耳闻,只是那时候年纪还小,只知道茂阁老据理力争,长宁王当众骂了户部好一通,户部才不情不愿地出了钱。后来只罚了长宁……皇兄抄写律法五十遍。也是,父皇从前就总是向着他,最后闹得整个国子监都陪着他抄。”
他想起当年的事情来,露出个嫉恨的表情。只是这表情太细微,在烛光下一闪就过了。
吴易宝知道圣上的出身不好,连带着童年的怨恨也一并记了好些年,宽慰道:“好在天佑圣上,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吗?”
梁长风冷笑一声,沉默地着舆图,手指还摩挲着那座沧州桥,半晌才道:“若是这唯一一座桥塌了,那可就真是……”
沧广桥的图纸他当年曾在书房里偷偷看过,因为修建经费不够,户部和工部吵了好一通,后来工部的老人出了个法子,用了些巧计去分担桥梁重量。沧广桥不似那些石墩子桥一样坚固可靠,只要坏了一处节点,整座桥就都废了。
烛火摇曳,外头的雪跟飞灰一样,一落地就被泥染脏了。
隆冬的天色总是亮得晚,雾蒙蒙的雪幕里看不清远处,冷得刺骨。
文沉的马车飞快地往雾里跑,雪天路滑,他不喜欢坐轿子,怕轿夫脚滑摔了他。
马车骤然停下来,朱红的宫门打开,马夫利落地跳下车,把文沉扶了下来。
前头一个身着金龙袍服的身影听见马车的声音,回转身来。
这袍服整个大梁也仅此一件,正是王爷的服制。梁长宁从大雾中望过来:“……文臣起得可真是早,雪天路滑,还要小心啊。”
文沉没表情地道:“长宁王起得也早啊,五军都督府的密报王爷怕是也看过了吧?民冻死者无数,下官等岂敢酣睡?”
梁长宁转身往前走,忽然道:“这场雪灾来得巧,于百姓是天降灾难,于丞相大人……该是及时雨吧?”
此话一出,前头几个同行上朝的官员都忍不住侧目。
前些日子郑思一事,大家都以为文沉此次怕是要栽个小跟头,不说还政,起码手里的调兵信物怎么也要交还于圣上。
没想到案子还没查个水落石出,北方倒先闹起了雪灾。
天灾当头,文沉手握六部半数官员,耽误赈灾就等于耽误国祚,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动他?
那可真是要遗臭史书的!
文沉气定神闲:“王爷可是折煞老臣了,雪祸乃是天灾,天意如此,若是要算到老臣头上来,说什么天意庇佑老臣等话,王爷是置圣上于何地?置天家于何地?”
后头有人冷笑一声:“文丞相这张嘴真是三言能断黄河水,是非黑白全在唇齿间了。”
雾里行出一盏明灯,提灯的内侍静立一旁,后头的人正是内阁大学士严瑞,他步履缓慢,披了件白毛斗篷,满身是雪,一看就是从家里步行来的。
他站定了,面对着前头几位同僚,稳稳当当地道:“我与诸位同为内阁学士,担的是天下责,尽的是臣子力。今日却听文臣将雪灾归于天意,敢问丞相大人是否意有所指,无中生有,暗里指摘皇上治国无方,上苍方才降下雪灾以作天罚?!”
文沉脸色铁青,这帽子扣得突然,他一言不发地盯着严瑞,面上显现反驳之意。
梁长宁嘴角勾起弧度,含笑不言。
以文沉为首的保皇派和以茂广林为首的梁长宁一党,早就针锋相对多时。
文沉和太后勾连权柄篡夺皇位,最怕的就是有人说圣上得位不正。而严瑞身为茂广林门生,是尽得茂广林真传。
更何况如今茂广林被逼退,严瑞一张嘴更是无人能管。
内阁是笔墨文官的主场,文沉即便有一张巧嘴,也辩不过严瑞去。
梁长宁打了个圆场:“是天灾还是人祸,咱们还是等济南布政使的奏疏吧,与其在这里争嘴皮子成败,不如多想想赈灾良方,这才是诸位立身之本啊。”
前头的官员连忙借着台阶顺势而下,正要再说,奉和殿门推开,小太监们不敢插话,一排御前侍卫并肩而站,迎官员上朝。
圣上端坐高殿,后头帘子里还是那位太后。
灾情从急,今日上朝的时辰其实比往日要早些。皇上坐在龙椅上打哈欠,一脸不耐。
太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眼刀子几乎要刮到梁长风脸上去。
梁长宁昨日看完密报,立马就差人悄悄送到严瑞府上去了,今日他只需要适时把周锐父子从京城这团乱麻中剥离出来,送到济南去赈灾就好。
剩下的戏,还得看严瑞怎么个唱法了。
第16章 要钱
首领太监拉长了声音宣群臣上奏,梁长宁收回心思,默不作声地立在最前头一列,等着大戏开场。
他缓步跟着队列进入正殿,今日天色暗沉,殿里点满了灯,竟有那么一两丝温馨的氛围来。
暨南布政使陈聪抬脚出列,哐当一声跪下了,涕泗横流开哭:“皇上!臣有本启奏啊!”
梁长风坐在高堂上,略一抬手:“准奏。”
在场诸位都知道他要说什么,明明都知内情却都不开口,只等着陈聪当出头鸟。
“回禀皇上!今岁严寒,初七过后不久,就下起了雪,这本该是天降祥瑞,是佑我大梁来年风调雨顺的预兆,没想到大雪不停,竟拖成雪灾!”
“东至沧州,北到德州,多地日日大雪不停,更时有冰雹下落!鸟兽冻毙,麦稻尽毁,臣来京述职,一路上尽是饿殍满地……”
说到此处他已经是泣不成声,眼眶含泪,“民冻死者无数,饥寒迫人啊! ”
太后不语,文沉静默。朝堂之下百官目光如炬,都等着圣上开口。
梁长风握着龙椅扶手,缓缓道:“着各地府衙开仓放粮,今岁盐铁税收极高,先从户部提三成出来做赈灾用吧。”
他这个处置中规中矩,众人几乎都默认了。
除了户部。
户部叫穷是常事,哪怕今年多收了三百万余两白银的盐铁税,却依旧是入不敷出。
户部尚书李开源哼了一声,出列叩首,冷声禀报道:“去年黔北水灾,咱们户部拨了一百八十万两都打不住。今年年初圣上继位,礼部又来要钱,大典用了快七十万两,即便今年盐铁税高,也不过是勉强抵消开支!”
他话里话外句句都在说朝廷开支无度,帘子后面的太后脸色不好,却也没有出言打断。
李开源又道:“赈灾确是要事,可即便户部出了银两,陈大人又要如何及时买到这么多物资,运回暨南去呢?更何况暨南山高崖峭,最好的法子就是走水路,可雪灾封山冻江,我户部怕是爱莫能助啊!”
李开源还要再哭,梁长风却哼了一声,他立刻收声,等着梁长风发话。
梁长风颔首:“李开源所言非虚,银子救不了急,可也不能不拨,那就减到八十万两罢了。”
陈聪不愿就此退步,道:“臣从前不过只是暨南学政,受先帝恩惠,得以旁听东宫首辅茂阁老教导,臣寒窗苦读二十载,才一步一步坐到了布政史这个位置。先帝仁义,视民如子,我暨南各州县也从未辜负过先帝期盼!去岁光是田税这一项,就增缴了近八万石!一月八万石,一年就是百万石。如今暨南受灾,户部却说出爱莫能助这样的话,可真是叫暨南百姓心寒啊!”
李开源哽了一下,道:“也没说不给,陈大人何必步步紧逼呢?拿着银子再四处去买粮必然耽误时辰,不若……不若先紧急从周边各省借粮,皇上以为如何?”
他话音落下去,一时间无人开口。
没有人愿意出来主动借粮,各省州县虽不至于粮食短缺,却也知道囤着的粮转个手就能进自己的裤兜。
文沉微微冷笑了一下,“陈大人一张口就是百万两银子,要钱就算了,还要粮食!怎么不干脆把国库都搬回你们暨南去呢?”
严瑞站出列打断他:“丞相大人,这话可说不得。户部的开支年初的时候就公示过了,去年结清的银子七百万两,过丞相手的亏损就有三百万两之多,如今要扣帽子,怕是也扣错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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