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宥将银纱系到眼前,又坐回了桌边。没过多久,侍女果真寻来,先在院中恭敬道:“圣女,我们该回去了。”言罢,便推门而入,见屋中却只有苦宥一人,难免稍稍一愣。苦宥道:“她已经走了。”
“提前走?”侍女并不相信,她脚步匆匆地离开,片刻后,远处便传来嘈杂的人声。
苦宥独自待在黑暗中,极有耐心地等着,他知道谁将会是第一个来找自己的人,而对方也果然第一个来了。凤小金扯住他的领口,几乎是在咬牙切齿地问:“阿乐呢?”
“她很安全,至少目前很安全。”苦宥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不过将来会不会安全,得看凤公子要怎么选。”
凤小金与他对视:“阿乐若是出事,我杀了你。”
“好说。”苦宥坐着没动,只听着外头一片刀剑出鞘声,“不过将来的事可以将来再议,至于眼下,凤公子还是先想一想,要如何才能将我的命保住吧,毕竟那位木教主,应当也会因为圣女的失踪而震怒,我这人皮娇肉贵,禁不起任何严刑拷打。”
窗外的人声已经越来越近了,凤小金来不及多做考虑,狠狠握住他的肩膀:“走!”
……
蜡月扛着乌蒙云乐,一路专挑白雾深处蹿,弯刀银月族的人天赋异禀,能长时间屏住呼吸,所以他在这片密林中的活动范围甚至要比白福教的弟子更加广。一株虬结大树向四面八方伸展着树冠,绿叶苍翠,形成天然的绝佳掩体。蜡月屏气凝神躲在高处,任凭林中白福教的弟子来回穿梭,却硬是无人察觉出上头的异样。
担心人质会突然苏醒,途中蜡月还专门扯开被单,往里瞄了一眼。乌蒙云乐头侧着,雪白的脖颈处被钉入一枚暗器,看起来像是西北打狼猎熊时常用的野钉,不由眼皮子稍微一抽搐,就算是个妖女,但这打法似乎也过于野蛮了。
待白福教的弟子们远去之后,蜡月也跃下高树,继续向着十面谷的方向狂奔。
季节交替时,山中气候多变,清晨便落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太阳雨。金色光线夹着金色雨丝,将万里翠丽绣了个遍。柳弦安依旧裹着他那件大袍子,赤脚踩着干净湿润的竹地板,上半身探出围栏,伸手去接雨水玩。
这副丝毫不养生的浪荡模样,若教柳大公子见到,九成九又要被打手板,但偏偏回来的人是骁王殿下,他看着心上人雪白的手臂,微湿的额发,以及单薄肩头落着的雨水,骨子里那点为数不多的文人风雅便被全抠了出来,何为远岫出山,何为香冻梨花,怪不得那些酸秀才望一眼美人就要寻死觅活地写上一车诗,实在是人之常情。
柳弦安道:“天气还是有点冷。”
“下雨吹风,哪怕盛夏也会冷。”梁戍掏出帕子,将他的手仔细擦干,又将人抱起来回房,放在软塌上,取来鞋袜,替他一样一样穿好,“阿宁呢?怎么今日就由着你傻站在风雨里。”
“他去给大哥帮忙了,我等会也要去,但还是想先等王爷回来。”
“等我回来,还是又想偷懒?”梁戍笑,“按照往日习惯,我可不会在此时回来,今天纯属出门太急忘拿了东西,又不想让旁人打扰你睡觉,只好自己多跑一趟。”
柳弦安将手旁一摞公文搭在他肩头:“军报也能随随便便丢在枕边?”
“这不是……”梁戍站起来,替自己辩解,“临出门时,色迷心窍。”
柳弦安早上睡得万分香甜,并不记得自己都做了些什么,竟能把骁王殿下迷得如此陶醉忘我。梁戍笑着将他微敞的衣领拉拢,又把腰带重新系了系:“走吧,先陪我去吃点东西,然后再去药房。”
柳弦安挑了件轻薄的披风,免得等会又被大哥唠叨风寒与湿气。梁戍与他十指相扣,两人刚走出院子,就见高林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蜡月与他并肩而跑,肩上明显正扛着一个人。
看着渗出被单的血痕,梁戍眉头一皱,大步上前急问:“他怎么样?”
蜡月累得够呛:“没事,被苦统领打晕了。”
梁戍已经触到被单的手又收了回来:“什么意思,不是苦宥?”
“不是,是邪教妖女。”蜡月解释,“我本想带苦统领一道出来,但却遭到了拒绝,他说要继续留在白福教,多捞些东西,让王爷不必担心。”
高林竖起拇指,可以,这思路很对,换我我也捞。
乌蒙云乐最终被秘密送往一处关押地。她在一片浑噩中悠悠醒转,脖颈处如同被猛兽撕咬过,痛得几乎要尖叫出声。而比剧痛更令她恐惧的,是周围陌生的环境,这里并不是监牢,但她的脚腕上却捆着两条长长的铁链,铁链另一头,是巨大沉重的铁球。
她的记忆似乎空白了一截,只能记起那双美丽的金眸,然后睁眼就是眼前的景象。她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感觉被粗糙的布料扎得后背刺痛,负责看押她的妇人在旁道:“乌蒙姑娘所穿的衣服,处处都染毒,所以我便暂时寻了件自己的裙装,虽是旧衣,但清洗得很干净。”
“这是……这是你们的军营。”乌蒙云乐撑着坐起来,“他打晕了我,把我带来了这里!”
“他,苦统领吗?他并没有回来,仍在那片密林里。”妇人端来一碗糖水,“王爷稍后便会前来,你流了太多血,先喝点东西吧。”
乌蒙云乐挥手挡开,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落入琰军手中,那些关于梁戍的残酷传闻不可遏制地涌入脑海,使她的面色越发苍白,细看时,甚至连脖颈处也显出了青黑色的纹路。
妇人叹了口气,将糖水放在桌上,阳光照着碗中莹润的红枣,像一颗颗发光的宝石。
乌蒙云乐却觉得那红分外妖冶,妖冶得不正常,她把碗推在地上,自己想要站起来,又因失血过多整个人都摇摇晃晃。
妇人伸手欲拉她一把。
“你想干什么!”乌蒙云乐尖声问,在往后退时,余光瞥见铜镜中的自己,头发蓬乱,脖颈缠绕着渗血的白纱,穿着一身泛白而又不合身的宽大旧裙,如此陌生的模样,令她心中越发无措,一时连逃也顾不上了,拖着铁链踉踉跄跄扑到镜前,双眼直直瞪着镜中人,伸手将头发拢整齐。
“我要我的衣服。”乌蒙云乐转头,又重复了一遍,“我要我的衣服!”
妇人从未想过她在醒来之后,竟然会是这种反应,一时也不敢太刺激对方的情绪,便一边出言安抚,一边差人去将此事报给高副将。
高林正与梁戍待在一起,柳弦安与柳弦澈也在。乌蒙云乐脖颈处的伤再重,也重不过她体内的毒,零零散散,加起来总有十七八种,而且大多已经伴随了她十多年。柳弦澈道:“木辙应当会定期定量地给她喂服解药,但解药亦有毒,毒素如此经年累月地累积起来,她恐也难以命长,顶多还有五年。”
“木辙并不需要她命长。”梁戍道,“只需要她最美丽的这几年。”
“她的哥哥或许也是同一种情况。”高林转身问,“柳大公子,这毒能治吗?”
“不能,或者说治了也意义不大。”柳弦澈道,“与其费尽心机,让中毒者再痛苦地多活上一两年,倒不如继续吃那所谓‘解药’,至少能在余下来的岁月里,过得稍微舒服一些,体面一些。”
“木辙这人……”高林心中厌恶更甚,“养着一个容颜不老的怪胎,又养着这么一对短命的兄妹,倒是一点都没辜负他那股阴森缺德的劲。”
柳弦安独自去了关押乌蒙云乐的小屋。
他手里拿着一个布包,交给院中守着的妇人,道:“这是阿愿的裙子,新的,嫌颜色不好看,一直没穿过,交给她吧。”
妇人将裙子带进屋中,乌蒙云乐已经将她自己身上的旧裙扯得七零八落,也不知使了多大的劲,尖而黑红的指甲也断裂了,在身上印出一个又一个月牙形状的血痕。
像个疯子,也确实快疯了,只是因为看到了不够美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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