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戍不动声色:“老人家对白福教了解多少?”
高林拍拍妹妹的胳膊,学到了没有,不愧是王爷,不仅只挑能听懂的回答,还能把问题用如此尊贵的语调抛回去。
“许多。”老者道,“虽未亲眼相见,亲耳听闻,但邪教控制人心,无外乎就是那么几种手段,他们固然是恶,但恕老朽直言,就算将这批金银交回王爷手中,对于西南、对于天下百姓而言,也未必一定就是好事。”
梁戍挑眉:“为何?”
“人人都在称颂当今天子治国清明,又称赞王爷治军严格,但究其根底,不过是以种种严苛手段令百姓不敢发声,以此来营造出天下升平的假象。这批金银若充于国库,那么就会被发放给更多的官、更多的兵,官兵手中的权力与武器交织成网,令百姓更加闷声不敢言,这难道能称之为好事吗?”
柳弦安稍微往前站了站,他在被强行拉出白鹤山庄之前,也经常会去三千大道中,与诸位贤者讨论一国是否要以智治之,但今时不同往日,他无论是是思维的广度还是深度,都已经发生了些许变化,所以正欲反驳,梁戍却已经开口:“本王认为是好事。”
高林也认为是好事,但我们是不是至少得编出几条通顺的理由,他本来指望柳二公子来找这个补,万没想到王爷自己竟然似乎好像也可以。
梁戍道:“好与坏并无定式,都是要放在当下环境中来讨论,诸位推崇圣人之治,本王也一样推崇,但大琰国境绵延百千万里,子民繁衍数亿之巨,当中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者大有人在,若治者无为,强者随随便便就能从弱者手中抢掠财物,那还有谁会辛苦劳作?若人人都不劳作,那天下很快就会陷入永不休止的动乱,这难道就能称之为好事吗?”
小女孩似乎很喜欢他说话的声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又“咯咯”地笑。
梁戍继续说:“当百姓还在为生计而发愁时,悬于整片国境上方的权力与武器,绝对称不上是一件坏事。本王会想尽办法,让他们在活着的时候有房住、有衣穿、有饭吃,把日子过得体面安全,至于诸位所追求的至美世界,本王有生之年虽无法亲眼看到,但身死之后,也愿将魂魄寄予天地之间,等着那一天。”
柳弦安听得感动极了,他其实时常会向梁戍描述宇宙洪荒与星月流转,比划万物发展的规律,但大多数时间也只是自顾自地说,并没有指望听者能听进去,因为天道实在是太抽象了,也太模糊了,就像隐在万丈云层中的一束光,一粒尘。
梁戍往往也只是一边忙着手头的事,一边时不时地敷衍应两句,顶多在设想有些过火——比如说隐隐包含那么一点改朝换代的意味时,皱眉提醒一句这些话不可轻易往外说,除此之外,并不会发表别的看法,所以柳弦安一直以为他转头就会忘,但没想到对方竟然记住了,不仅记住了,还真的愿意相信、也愿意等待下一个全新时代的到来。
以魂魄寄山水,静静看着岁月变迁,听起来有一种终极宏大的寂寞和浪漫……不过其实也没有多寂寞,因为身边至少会有一个四万八千岁的睡仙,而睡仙又认识许多早就已经驾鹤西归,眼下正在三千大道中四处乱窜的烦人老头。
怎么搞的,听起来好像还不如寂寞一点。
但这是再过几十年,或者两人都努力活得长寿一点,再过一百年吧,一百年后才需要考虑的事情,现在商量要如何打发骑着仙鹤的老头,还为时尚早,说服眼前这个会骑大象的老头才是当务之急。
柳弦安上前道:“王爷向来以百姓之心为心,以百姓之事为事,之所以想要那批金银,一为救人,二为救天下,还请诸位务必出手相助。”
第103章
众人虽说表面上看起来是在有来有回地讲道理, 但其实各自心里都清楚,在弯刀银月族已经暴露了所居位置的前提下,双方手中的筹码重量其实是不同的, 区区一点白雾瘴气, 远不足以拦住数万西南驻军, 即便全族都是绝世高手,也一样不能。
在绝对庞大的数量下, 个人的武力其实是会被压缩到无限小的,不过因为弯刀银月族向来活得浪荡而又自由,从不战战兢兢想着自己何时会死, 所谓陆行不避兕虎, 入军不被甲兵, 身无死地, 故也不会因数万驻军而感觉受到任何威胁。
不过他们还是答应了梁戍的要求,老者道:“金银皆在林中,王爷随时可以去取。”
之所以会如此爽快, 原因有二——
一者,骁王殿下并不似传闻中那般暴戾尚武,也不像是喜欢有事没事就要将人吊起来拷打的疯子, 相反,他容貌俊美, 谈吐不凡,愿意接受不同的观点,并且不吝说出自己的观点, 尽可能使双方求同存异, 性格十分坦荡潇洒,如此一人, 无怪乎年纪轻轻,就能统辖大琰数十万兵马。
二者,这营地中还住有一位神医,实不相瞒,此番银月弯刀族之所以浩浩荡荡,来了如此多的人,与万两金银关系不大,与柳大公子的关系倒不小。
柳弦安:“啊?”
怀着身孕的妇人又重复了一回:“柳大公子怎么没来?”问这话时,她喜气洋洋,看起来简直叫人怀疑她肚子里藏着的不是婴儿,而是急待成亲的妙龄少女——虽然听起来有些可怕吧,但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我大哥……”柳弦安稍微停顿了一下,因为按照刚开始的想法,他其实是想胡编乱造一句我大哥正在给家中妻儿写信,以此来无情斩断桃花,但又担心万一此话一说,对方不愿意配合给钱了呢,于是最后还是委婉敷衍,今早就没见人,可能是去了别的营地替人看诊。
“那柳大公子何时才能回来?”这句话,是一群人异口同声抢着问的,期盼之情可谓溢于言表。程素月扯了一下自家哥哥的衣袖,看到了没有,这才叫抢手,以后不要有事没事就吹嘘你行情好。
高林:“……”
柳弦安答曰,不好说,不好说。
然后为免继续被逼问,他立刻转移话题:“诸位找我大哥,所为何事?”
老者乐呵呵地回答:“我们曾与柳大公子有过一面之缘,对他极为欣赏钦佩,一听说他人在十面谷,便特意赶来探望,顺便再请问柳二公子一句,不知令兄可曾婚娶?”
“我大哥满心都是医术与救人,不太适合成家的。”柳弦安摆摆手,“而且他一年有大半时间都在外头,根本就没有时间照顾父母妻儿,甚至连面都难见两回。”
妇人笑道:“这倒无妨,婚娶之事,讲究一个志同道合,我妹妹若能嫁于柳大公子,定会愿意随他浪迹天涯。”
推辞的话还没说两句,对方就已经蹦出了一个妹妹,柳弦安愁苦地想,这个世代居于林中的部族,怎么一点都不像话本中的神秘门派那样,有许多不可外出的规矩,居然为了一个男人随随便便就能往天涯跑。
梁戍从容胡扯:“柳大公子的婚事,本王做不了主,等十天半个月后,他行医回来了,诸位再自行商榷,如何?现在既然大家都没事,不如先将那批钱财取出,顺便我们再商量商量,共同营救苦宥一事。”
一名在场的副将稍显疑惑,共同营救?先前王爷似乎并没有提到这个啊,弯刀银月族什么时候答应的?
高林却很见怪不怪,我家王爷的老套路,先提出一个十分诡异的需求,和一个比较正常的需求,那么十有八九,谈判桌上的另一方都会选择考虑一下比较正常的需求。
老者果然道:“金银就在林中,我们的族人随时都可领路。”
“既如此,那本王就不客气了。”梁戍道,“阿月,带人进林!”
“是!”程素月对于收钱这种事,向来是很喜欢干的,当下就出门清点兵马,老者也派出一名青年领路,又吩咐一句速去速回,看起来其余人短期内像是不准备走。
柳弦安稍稍扯了把梁戍的衣袖,什么情况,他们不会要住在这里,真的等大哥回来吧!
梁戍咳嗽一声,看似随意地问道:“不知令妹年方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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