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凌到时前面有些喧嚷,罗芊玉的轿子和回娘家的罗芊芊堵上了,两姐妹商量着不坐轿子,要步行去蟠寿院,此时正手拉着手在小花园说话。出家的姑娘除非大事,少有能回娘家的时候,罗芊芊出嫁时罗芊玉还是个婴孩儿,她回娘家小粉团子已经成了大姑娘。
隔着老远,罗芊玉就发现宋凌,她和大姐招呼一声松开手,连蹦带跳的跑向宋凌,伸手拍了拍轿门,一连串抱怨:“二兄,你前些时候给我带的蜜饯,实在太甜啦!我又坏了牙,娘都不许我在吃了!”
宋凌也下轿,无奈道:“你是该少吃些。”他哪里看不出小馋虫的意思,无非是让他去五婶跟前求求情,免了她的禁糖令。
罗芊玉嘟起嘴,直勾勾盯着宋凌,见他不接话茬,一跺脚跑开。拉起罗芊芊就走,刻意大声道:“也不知是谁让我坏了牙!”
罗芊芊掩唇轻笑,她向宋凌行了个万福转身与罗芊玉先行离去。
宋凌与这早嫁的大姐并不相熟,回了一礼,并不多言。
装了满耳朵罗芊玉的哼唧声,好容易到了蟠寿院。罗锦年还没到,主角总是要压轴出场,宋凌先挨着行了通礼,默默坐在田氏身侧。
他发觉季氏母女之间的氛围有些古怪,罗芊芊自当年出嫁,母女俩少说十年未曾见面,此刻共处一室一厅,却都端了幅眼观鼻鼻观心的菩萨样,与一旁腻在白氏怀里撒娇的罗芊玉对比鲜明。罗芊芊也不坐,端手站在生母左手边上,随时等着侍奉。整个人被框在木雕里磨成了个贤妻良母,可想在婆家被立了不少规矩。
母女二人虽不亲近,但旁人一瞧就知她们是母女,都天生一副愁苦像。
又寒暄一阵,罗锦年才千呼万唤使出来,这次没穿他爱的各色红,换了身藏蓝色的袍子,整个人瞧着有几分大人的模样。他从小就生得好,从眉到眼都无可挑剔,以他这臭脾气每年花朝节仍有数不清的小娘子往他身上砸手帕,全赖这张好脸。
最绝的是那对眼睛,是对讨人喜欢的杏眼,眼尾勾了点凌厉上翘的弧度。不笑时贵气难言,一笑眼尾耷拉,如窥杏花微雨。
他裹挟风雪而入,宋凌恍惚间觉得他好像往自己这处扫了一眼,快得近乎错觉。
平日里对罗锦年没好脸的罗青山也挂着笑,不露自威的脸都憨厚起来,他咳嗽一声起身站在主位,待罗锦年行至跟前,看着长身玉立的儿子,万般情绪心头起。
不禁眼眶湿润,小兔崽子长大了啊。
罗锦年身上每块皮都挨过他的揍,瞧瞧长得多好,正感动着刚想捧着颗慈父心揉一揉罗锦年脑袋,就听那刚规整了不到一刻钟的小崽子拉长声音作死,“爹,不就带个冠吗,你手抖什么抖,昨夜又宿哪位花娘楼里了?还打算给我添个弟弟?停,你别抖了,我自己戴。”
这混账话一出,得罪了场上三个人。
罗青山气得三尸神暴跳,田氏重重磕了下茶盏,宋凌也冷冷地扫了罗锦年一眼。
罗锦年脖颈一凉,但他很快回过味儿,今天可是他冠礼,论资排辈他可是头一个,谁也不能拿他如何。这样一想胆气也壮了,和他爹对着瞪眼。
罗青山在心里默念,亲生的,亲生的。一口恶气好不容易压下去,勉强把提前备好的祝词轱辘跑一遍,没好气的让逆子上前:“还不滚过来!”
见礼的司仪吟唱重叠,如入梵林。
祝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再祝:‘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三祝:‘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①
赞者由宋凌担任,他起身走到罗锦年身侧,替他换上服冠,两人对行平辈礼。
到长辈赐字时却出了差子,罗青山站在主位憋了半晌,试探道:“要不……要不就铁牛?”起字一事着实有些为难他,罗大人在外头都吹说自己是儒将,可究竟是不是那么回事只有自己清楚,他的文化水平大概停留在识字层面。
罗锦年本深躬等着长辈赐字,一听这话脸都黑了,竖起眉不客气的揭他爹短,“都让你不行就别大包大揽,去街上买上一个,去道观求一个委屈你了?上京谁不知道罗将军就一文盲,还怕谁笑话啊。反正我不管,今儿你要是敢赐铁牛,这礼也不用加了,我马上从湘水跳下去!”
罗青山眼珠子都快爆出来,他还真不敢,自己的种自己清楚,犟得很,罗锦年说跳湘水可不是唬人的,他真敢跳。
丢不起这人。
难道好好的冠礼毁在这上头,罗青山急得脑门冒汗,心里懊悔没去道观买一个,哦,不,求一个。他用余光偷瞄田氏:夫人,支个招吧!
田氏不动神色的斜乜宋凌。
罗青山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心不急,气不喘了,这不有个现成的文化人嘛!
罗锦年还奓着毛,提着袍角威胁他爹,一副随时要去跳湘水的模样。忽然听他那办事不牢靠的爹来了句,“凌儿来,凌儿快快来替你兄长想个字!”
宋凌?罗锦年脑子像被人敲了一下,宋凌替他起字,将来外人唤他的表字是宋凌起的,他耳后飞快浮现一抹绯红。片刻后又狠狠唾弃自己,你是真畜牲啊!
哪有做弟弟的给兄长起字,这岂不是乱了礼数?不止罗锦年懵了,宋凌也愣住,很快,当长辈们齐刷刷看向他,他懂了,他们是认真的。
他无奈起身,早就不该对罗府的礼数抱有期望。不过哪怕他同意,罗锦年也定不愿意,他向来心高气傲的爱耍兄长派头,又哪里肯让宋凌给他取字,何况两人前日里还闹了不愉快。
宋凌往罗锦年那处看了眼,示意他再不拒绝可就要木已成舟再无悔改了,谁料罗锦年拧过头不肯看他,下巴微抬,仿佛在说:便宜你了。
正主都愿意他自然无可推脱,先是行礼,“恕凌冒犯。”
其实他曾想过,到罗锦年冠礼时要何字才配得上他,思来想去只有一字合适,
“岁安。”
七彩琉璃瓦,火红大灯笼同放毫光,光到底是从外而来,还是源自堂中那熠熠生辉的人,罗锦年分不清了,只是痴痴地想:我心悦他。
“愿兄长,流年似锦,岁岁常安。”
作者有话说:
①《仪礼.士冠礼》
第114章 独白
我见到了罗青山的私生子,我叫罗锦年。
罗青山算起来是我父亲,可当他的私生子踏门的那一天起,父亲二字就被他碾成灰踩在脚底了。
既然我只能有一个父亲,那他为何不能只有一个儿子?
他很没出息,在家总是抬不起头。祖母是他生母,他敬。母亲是他夫人,他怕。但就是这样没出息的他,干了件翻天覆地的大事。我并不十分懂爱这个玩意儿,夫子们也从未教过。他们向来对情爱二字嗤之以鼻,诸如世面上流传的关于情爱的话本子,看了是要挨手板子的。
我其实并不怕夫子们,我只是怕母亲难过,女人心眼小装不下什么大事。我不去上学,不做功课,不去晨练,她都会难过。虽然母亲并不说,但她打在我身上的戒鞭告诉我,她的心在哭。
当父亲的私生子出现,母亲甚至不再拿起戒鞭,不打我,也不打罗青山。我想,她该有多难过。
我讨厌私生子,我讨厌罗青山,因为私生子我失去了父亲,因为罗青山母亲伤心。母亲拿不起的戒鞭由我来拿,我打了他,打了私生子。
在亲眼见到私生子之前,我并没有将他当人,只是个让人憎恶的词汇。
那日太阳很大,私生子从祖母院里出来,穿着不合身的儒身袍,伶仃地想找人依偎,又瑟缩地强装镇定。就这样一个小东西,毁了一切?我并没有看清他的模样,在我眼里他眉目都被嫌恶填满,只有芦苇样单薄的身子看得清楚。
真小啊,比狸奴都小。
我想,一鞭子下去,他能不能也像芦苇一样被风吹得远远?再不要进我家,再不要让我的母亲失去笑颜。扬起鞭的那一刻,不知为何又收了几分力,大概是我太良善,想给他留点爬出去的力气。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