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安闭了闭眼睛,心道还不如死了的好。
众人见刘安满身脏污,脸上凶戾气未消,看上去分外狰狞。裴长淮站在他身前,长眉秀目,谪仙一般,两人似有云泥之别。
可裴长淮竟将自己的狐裘解下,披到刘安肩上,为他遮掩住狼狈,又伸出左手,将刘安从地上扶了起来。
刘安要跪着,可他抗拒不了裴长淮的任何旨意,慢慢直起身来,含泪望向裴长淮。
离得这样近,赵昀不怀疑裴长淮能闻见刘安身上的尿骚味和血腥气,可他面不改色,甚至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裴长淮伸手抹了一下刘安受伤的耳垂,擦掉血迹,温声道:“你是武陵军刘副将的孩子,输就是输,别让自己更难堪。”
刘安流出泪来,脸颊贴在裴长淮的手中,颤声道:“小侯爷,我、我错了,我知罪。”
“下去领罚。”
“……是。”
刘安叩头再拜,低着头,默默走出院外。
裴长淮招手唤来两名随从,吩咐道:“将这人抬回侯府,用我的马车,再请太医过来好好医治。”
随从领命,两人合力将乐工抬出门去,送上马车。
徐世昌也向几个侍奉的奴才挥手喝道:“你们几个愣着干什么?快把这里收拾干净!”
善后妥当以后,徐世昌又满脸不好意思地朝裴长淮道:“长淮哥哥,都是些小事,你别往心里去。今儿请你过来是为了引你见见我认识的新朋友,也是我爹的门生……”
他拉着裴长淮的手,引他走到赵昀面前,道:“大将军赵昀,淮水人氏,你当也听说过了。”
裴长淮点头,仿佛初见一般,道:“将军。”
赵昀略一挑眉,怎么,这是装不认识他?
徐世昌兀自说道:“大将军、大将军,叫着生疏,以后咱们就是兄弟,我在同辈中年龄最小……”他装模作样地朝赵昀一作揖,“揽明兄。”
徐世昌是个见着喜欢的人就不住嘴的话匣子,一边显摆自己为这群英大宴添了多少新鲜好玩的娱戏,一边领着裴长淮和赵昀入席。
飞霞阁下烧着地龙,里面温暖如春。
长宴上有举杯畅饮的,有吟诗作对的,也有三五聚作一团,阔谈风花雪月、家国大事……
裴长淮一入席,众人皆停下,朝他作揖行礼:“小侯爷。”
裴长淮道:“免。”
迎着众人的目光,裴长淮入座,与赵昀的席位相对。
裴长淮似乎还在病中,眼里没什么神采,赵昀目光灼灼,视线不曾离开他身上过一寸,裴长淮权当看不见。
与裴长淮同辈的几个人都凑到他身边去,一口一个“长淮”、“三郎”,有问病了那么些日,身子可好的;也有问开春要不要一起去踏青,去年正则侯就斗得一手好风筝,他们还等着看呢。
徐世昌挤开这些人,亲自给裴长淮斟满酒,道:“哥哥,酒是一壶碧,你最喜欢的。刚才你来得晚了些,没见着揽明兄大显神威,二十四箭全中。看到他,我一下就记起从隽当年也是这样厉害,但凡他出席的大宴,投壶比试,只会是他拔得头筹,旁人都……”
“咳,咳咳咳——!”
旁边人立时咳嗽起来,拿手肘怼了一下徐世昌,眼皮子狂眨,示意他莫要再提。
徐世昌被肘击到,浑然不自知,反口骂道:“娘的,撞你爹作甚?我跟哥哥说会子话,可把你们眼红坏了,一边儿待着去。去!去!”
那人压低声音,急道:“你个小太岁!”
他努努下巴,让徐世昌快去看看裴长淮的脸色。
徐世昌见裴长淮已似失魂落魄,一张好面孔全然发白,仰头将那杯一壶碧灌入口中,始终没回答他的话。
他一时记起了,这一壶碧不是裴长淮爱喝的酒,是“那人”最喜欢。
眼下刚刚过了“那人”的忌日,裴长淮这回抱病多日,大抵也是为他伤心的缘故……
徐世昌看裴长淮如此,心里好不是滋味。他们从前都是朋友,那人故去多年,难道就因着裴长淮伤心,连提这个名字都成禁忌了么?
这小太岁不是个城府深的人,心中对裴长淮有怨言,也不会藏着掖着。
徐世昌孩子气似的搁下酒壶,说道:“你与他是知己,并称‘卧龙凤雏’,从前也人人道我是小太岁,他是小魔主,他的知己可不止你一个。”
旁人拉住他的袖子,气道:“你这是说得什么话?锦麟,你喝醉了不成?”
徐世昌不耐烦地拂开这人的手:“去,我清醒着呢!”
裴长淮勉强笑了笑,对徐世昌道:“我知道。”
他态度着实不轻不淡,像是回了他的话,又似没回。徐世昌一拳打在棉花上,心道没趣极了,转身离开裴长淮,去到外头迎客。
旁边的人怕局面僵住,起哄拉着裴长淮继续喝酒。他也不拒,别人请,他就喝。
一杯接着一杯,一刻不停。
裴长淮话不多,多时都在微笑,倾听旁人说话。别人都尊他小侯爷,他却是没什么架子,笑容如春风般温柔,与谁都很合得来。
除了赵昀。
谈笑间,有人提及赵昀,裴长淮对他的态度不亲热,一提准要转开话锋,两三回下来,他们都胸中雪亮,正则侯不大喜欢这位淮水来的乡野之徒。
正则侯的心意便是他们的心意,众人于是渐渐冷落了赵昀。
赵昀也不生气,只道好玩极了,起身,随手荡着腰间的麒麟佩,信步走出去。
裴长淮抬头,望见赵昀把玩着那枚麒麟佩,先绕缠上指尖,又反着荡开来,一时出神。
旁人唤他,“长淮,你在看谁?”
裴长淮一醒神,回过脸来,顿时眼有些发晕,想是醉过头。
他怕人前失仪,低声道:“我去换件衣裳。”
*
庭院里投壶还在继续,已有人设了赌局,徐世昌拿出他一块水头极好的翡翠,加在筹码中,比试越发激烈,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
可徐世昌跟裴长淮闹不愉快,自己瘫在椅子上,闷闷不乐。
赵昀走出来,摸了摸徐世昌的额头。
徐世昌仰头见是他,眼睛一亮,“揽明兄?怎么出来了?可是招待不周?”
赵昀道:“周到得很。我来跟你打听一件事。”
徐世昌道:“你说。”
赵昀道:“正则侯家中可还有什么兄弟,与他面貌相仿?”
“怎么会有?”徐世昌先是笑他这话问得荒唐,说罢,又很快收敛了笑容,叹道,“我这个哥哥,家中父兄全都在走马川阵亡了,如今侯府里就他一个。还好揽明兄先问过我,你若是亲自问他,可又要惹他难过啦。”
赵昀眼睛一眯,余光扫见一抹俊秀的身影,意味深长地说道:“我不敢惹他。”
……
裴长淮真是喝得有些醉了,经两个小厮搀扶着,去到后院用以休息的小暖阁中。
酒意催得他腹中难受,更不愿意见人,执意遣走伺候的小厮,让他一人在此醒酒。
小厮不敢违逆正则侯的意思,低头退下。
阁子里烧着雪炭,炭盆里哔剥作响,越发衬得此处安静。
醉得越深,梦得也越深。
他自六年前走马川一役后,就爱做梦,有时是噩梦,有时是好梦。
梦里不似冬夜里这样寒冷,鹅毛一样的大雪渐渐化作春日里的飞絮,日头透过梨花树的枝叶,洒了一地的碎光。
裴长淮看着梨花簌簌,忽然间,有一赤袍金冠的少年郎从树上跳下来。
他似是干惯了这翻墙越户之事,身影一定,稳稳地落在地上。
瞧见裴长淮,少年眼睛一弯,晃荡着腰间的流苏穗子,笑嘻嘻道:“长淮,今日你是想去斗风筝,还是想练剑?尽管道来,我都能教你。”
裴长淮当时年岁比他还要小,生得明眸皓齿,玉雪可爱,见着这赤袍少年,含笑唤道:“从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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