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贤王入京登基的前夕,宋观潮为保护贤王身中数枚毒箭。
裴承景将安伯请来为他医治,安伯说箭上的毒性不浅,却很容易拔除。
宋观潮当时形容枯槁,一心求死,对裴承景唯有一句:“放我去找元娘罢,你就当是饶了我,饶了我……”
宋观潮毒发之际,小儿敏郎就在不远处呆呆地坐着。他已经会走路了,也会喊爹爹妈妈,但还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流泪,却也不怎么爱哭出声。
宋观潮看着敏郎,心中难免嫌恶,觉得这孩子可恨,但有时又觉得他可怜。
到最后关头,宋观潮还是死死地拉住了贤王的手,恳求道:“稚子无辜,但求王爷好好抚养敏郎,别让他受苦。”
贤王知道谢弈做过的那些混账事,愧疚于心,他将敏郎抱在怀中,郑重地点头道:“本王答应你。”
宋观潮终于松了一口气,眼神也逐渐涣散,右手抬到半空当中,像是要捉住什么似的,口口声声喊着:“元娘,元娘,你还在等我么?你别怪罪我,等、等等我,我这就来了……”
孟元娘、宋观潮相继离世,唯独留下一个孩子。
此子的身份关乎皇族荣誉,终不能见天日,故而仍以功臣遗孤为名,由贤王将这孩子留在宫中教养,赐姓谢,名从隽。
除贤王府以及贤王身边的一干近臣以外,没有人知道谢从隽的真实身份,又因涉及皇族秘辛,更无人敢对外张扬。
但这些往事,一桩一件都看在了徐守拙的眼中。
人人都以为,徐守拙和宋观潮二人素来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也是在宋观潮死后,这个一直被宋观潮压着锋芒的徐守拙才能异军突起,得到了先帝的重用。
徐守拙是宋观潮死后最受益受利之人,该是最盼着他死的。
但自从先帝驾崩、谢弈继位以后,这世上或许已经没多少人记得,自幼与宋观潮相依为命的人是他,结成八拜之交的人是他,冒着横死的危险都要救宋观潮出狱的人也是他。
徐守拙自认自己绝非光明磊落之辈,可之于妹妹徐念青,之于兄弟宋观潮,他一生唯有珍惜,从不敢有半分亏欠。
仇恨的种子在宋观潮死时就在他的内心深处悄然种下,而等妹妹徐念青不明不白地死在宫中以后,这种子就似发了疯一样破土而出。
他无法不恨先帝,不恨谢弈,不恨裴承景,他恨这梁国当中每一个对不起宋观潮、对不起徐念青的人!
多年筹谋,只待今日。
如今的徐守拙已然年迈,但他依旧有着一双深沉而锐利的眼。
也许这些仇恨都过去太久太久了,久到他现在可以很平淡地说出来。
“皇上,你能理解么?宋观潮是胸中有大义之人,臣虽与他道不相同,但在他面前唯有自惭形秽。臣还想过,来日史书工笔,我徐守拙的名字不过是上面的一抹灰尘,掸一掸就没了,唯有他能够名垂千史,流芳百世。但这样的人最后却被裴承景、被先帝用这样的大义逼死了,真是可笑可怜。”
崇昭皇帝冷声道:“所以太师今日是来向朕问罪的么?”
“问罪?如果问罪有用,宋观潮也不必死了……臣早就不问了。”徐守拙缓缓闭上眼睛,语气也放得很轻,道,“老臣想,既然裴承景那么喜欢做大英雄,那么在乎他的家国大义,那他只有为大义而死,才能算死得其所,所以老臣就帮了他一把,让他们裴家的英魂永远留在了走马川。”
崇昭皇帝一皱眉,难掩震惊地问道:“你说什么!”
徐守拙讥笑一声,那笑容着实令人不寒而栗。
他说:“三道锦囊计送入宝颜屠苏勒的帐中,借北羌苍狼主之手就能杀了裴家三个人。”
一曰:裴行性烈,宜佯败,诱敌深入。
二曰:裴文重情,残杀裴行以示威,必乱其军心。
三曰:若兄长战死,弱子裴昱或可一战,然则新生牛犊不足为惧。
这三道锦囊妙计,几乎葬送裴家满门,倘若宝颜屠苏勒能大获全胜,他日主掌北羌,又将会成为徐守拙复仇之路上最有力的臂膀。
可惜徐守拙千算万算,还是料错了一件事,裴昱没能出征,代其出征的却是谢从隽。
这孩子排兵布阵的法子新奇诡谲,反而克制了打仗经验甚是丰厚的宝颜屠苏勒。宝颜父子一败再败,当年若非贺闰出手,帮助宝颜萨烈俘虏了谢从隽,裴家军定能凯旋。
崇昭皇帝没想到当年走马川竟还有这样的内情,纵然他一向临危不乱,但看徐守拙皮笑肉不笑的神情,背后竟隐隐出了一层冷汗。
既敢这样堂而皇之地说出口,那就说明徐守拙已然不怕他再降罪了。
崇昭皇帝镇了镇心神,质问道:“那太师是打算弑君造反?”
“想弑君造反的是肃王,再过不久他就能领兵杀入宫中,坐在你现在的位置上。”徐守拙沉声道,“臣今日前来,只想向皇上问一个真相,当年念青到底是怎么死的?”
——
上一辈的恩怨差不多了,下章收个尾,然后赵昀长淮登场。
写一写往事,也是铺垫一下当年谢从隽为什么会选择裴长淮。
第124章 求不得(一)
崇昭皇帝冷了冷脸,道:“其实太师心中已有答案,不论朕如何解释,你都不会相信。你一直认为是朕害死了她,是朕不想让她生下有皇族血脉的孩子,这就是你想要的真相。”
“难道不是么?”徐守拙道,“谢弈,你可知,先帝那么多皇子当中,从性情到手段,唯独你跟他最像。”
徐守拙直呼其名,已然是最大的冒犯。崇昭皇帝眯了一下眼睛,原本沉稳淡定的目光中忽然杀出一股深沉的狠戾。
疾风骤雨吹打着明晖殿的窗棂,豆大的雨珠砸得哗啦啦作响。
“当年宋观潮的威望一日高过一日,先帝虽对之重用信任,却又不得不防着人心易变。他需要一个人去制衡宋观潮,钳制裴承景,这才肯抬举臣上位,所以尽管我们徐家只是贱民出身,先帝还是准了你跟念青的婚事。”
说罢,徐守拙坦然地看向崇昭皇帝,从崇昭皇帝这张面容上依稀可见当年他父亲贤王的影子。
当年的贤王确实有着过人的英明与睿智,他心系百姓疾苦,愿不拘一格降人才,写反诗的宋观潮,卑贱出身的徐守拙,他都敢重用;不过他到底还是出身于帝王之家,天生会玩弄人心与权术,他们懂得如何去驾驭手下的臣子,为了将权力牢牢握在自己手中,就可以不问人情、不择手段。
将孟元娘许配给宋观潮,或者同意崇昭皇帝娶徐念青为侧妃,都是他笼络制衡臣子的手段。
崇昭皇帝比他父亲,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年宋观潮逝世以后,裴承景又不是个喜好争权夺利之人,原本只是作为棋子去制衡二人的徐守拙却逐渐成一家独大之势。
崇昭皇帝登基那年,徐守拙时任礼部尚书,座下门生三千。
他就像一根参天大树一样扎在朝廷的泥潭当中,也像一根尖刺一样扎在崇昭皇帝的心中,而且越扎越狠,越扎越深。
徐念青身为崇昭皇帝的静妃,为四妃之首,协理六宫,又在崇昭皇帝登基这年怀上了龙裔。
一时间,徐家在朝堂上炙手可热。
徐守拙深知树大招风的道理,还曾提点妹妹徐念青,在龙裔平安诞生之前,定当谨小慎微、谦逊守礼。
可没过多久,徐念青却突然不明不白地死在宫中,崇昭皇帝给徐家唯一的交代便是静妃娘娘难产而亡。
徐守拙本就多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样的说辞。
他暗地里找来徐念青身边的宫女太监,一一查问,他们一开始不肯说,徐守拙用上了刑狱逼供的手段,那些宫人再不敢隐瞒,方才道出事实——
静妃娘娘出事当晚曾去见过皇上,人也是在明晖殿动了胎气,像是撞到哪里,才会小产而亡。
六宫中谁人敢在皇上面前戕害嫔妃?倘若真敢,又如何查不出祸首来?
除非,那害死徐念青的人就是崇昭皇帝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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