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管不顾,再度上前压制住谢知章,失去理智一般往他背上连刺数刀。
一贯沉默的人一旦爆发,远比寻常人更加惊骇。
裴长淮看着,却并未阻止。
卫风临双目赤红,吼道:“只有你弟弟的命是命,小絮的命就不是了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每质问一声,他就捅上一刀,鲜血溅得他满身满脸都是,可不论怎么样,他都没有办法发泄出隐忍多年的仇恨。
谢知章却根本不在乎卫风临的叫嚣,也不在乎自己挨了多少刀,只直直地望着前方的悬崖,往前爬,不断地往前爬……
卫风临终于松了手,他低下头,抱住那柄匕首,恨得浑身发抖。
谢知章浑身的力气仿佛都随着血液一点一点流干,他眼瞳溃散,眼前一阵阵发黑,他什么也看不清了,口里念念叨叨着“闻沧,别丢下大哥”。
他一头伏倒在悬崖边上,临死前还在死死地瞪着前方,仿佛有满腔的不甘与恐惧。
卫风临并无大仇得报的快意,他想要的从不是谢知章的命,他想要世间都给林家一个公道,给林雪絮一个公道。
然而公道总是来得那么不容易。
他跪地,忍着声音痛哭片刻。
谁也没有上前劝慰他,直到哭声渐小,卫风临才起身,但他腿脚仿佛虚软了一样,三番两次没能站得起来。
裴长淮走过去,伸手将卫风临从地上扶起来,“风临,本侯会向皇上请旨,彻查当年林雪絮一案。柳玉虎还活着,找到他,定能还林雪絮一个公道。”
卫风临听言,咬着后槽牙,单膝跪在裴长淮面前:“多谢侯爷。”
他将怀中淌血的匕首擦净,双手递呈给裴长淮,道:“属下擅自抗命,杀了谢知章,他日皇上若怪罪下来,属下会一力承担,绝不牵累侯爷。”
裴长淮看出谢知章方才已抱了必死之心,所以并未阻止卫风临,既然他都没有阻止,又何谈牵累一说?
他正想解释,目光不经意落在卫风临手中那把匕首上,心头蓦地一震。
裴长淮一下夺过匕首,细细看着那刀柄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花纹,花纹上又不知用什么东西歪歪斜斜地刻了一个“日”字。
这把匕首曾经伴随裴长淮很多很多年,名为“神秀”。
——
终于写到这里了。下章掉马。
好耶!٩(๑•ㅂ•)۶
第129章 是归人(一)
是夜,风雨潇潇。
赵昀率领兵马,一路追着叛军行至一处荒村,村落中有田舍两三,但不见炊烟灯火,像是许久没住人了,四下里都是野草萋萋、苍木深深。
探子向赵昀禀报道:“叛军逃了,但太师……逆贼徐守拙没走,人就在这里。”
赵昀遥遥看见其中一间茅屋亮起烛火,破烂的窗扇上映着徐守拙沉默的身影。
他对万泰吩咐道:“你带人继续去追剿叛军,留一人替我看马就好。”
万泰见赵昀翻身下马,似乎打算独自去见徐守拙,不由地担心道:“都统,小心有诈。”
赵昀一笑,道:“不用担心,我与太师好歹师生一场,最后去送他一程。”
万泰听令,率人继续去追,赵昀不疾不徐地走进茅屋当中。
此处格外简陋,空气中弥漫着潮湿腐烂的气味,当是长时间没住过人了,角落里还结着蜘蛛网。
徐守拙坐在窗边,窗外是点点滴滴的雨珠,冷风从破烂窟窿里钻进来,吹得残烛摇曳。
徐守拙没看赵昀,闭眼听着雨声。赵昀也不急,将地上歪倒的长凳扶起来,撩袍坐下,陪着徐守拙一起听雨。
半晌,徐守拙缓缓开口道:“你没来过这儿,这里从前叫斜阳坞,这间茅屋是我第一个家,我就是从这里一步一步走进京都的。”
赵昀了然一笑,道:“这里看着可比太师府差远了,顶头还漏雨呢。”
“多雨时节就会这样,但总比风餐露宿、到处乞讨好太多了。那时候念青又喜欢用木盆接雨水,滴滴答答一整晚,吵得根本睡不着。”
徐守拙笑了一声,很快又沉默下来,想到徐念青,他双目中隐有泪光。
“为了不让她再住这样的茅草屋子,我一生都在追名逐利,年轻时没什么讲究,替他们谢家做了不少脏活,原以为谢弈登基,一切都将苦尽甘来,然而太师府能有今日的显赫,还要多亏有一个死去的皇贵妃。”徐守拙仰起头,嗤笑一声,“我看错了人,害了她一生,天意如此作弄我徐守拙,实在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他笑起来,笑声中尽是悲凉苦意。
过了一会儿,徐守拙傲然地仰起头来,他望着那滴着雨的屋顶,道:“赵昀,不劳烦你动手,这里就是我的归处。不过在临行前,我想修一修这个屋顶。”
赵昀道:“好。”
墙角还堆着些潮湿的茅草和篾条,徐守拙戴上斗笠,挟抱起茅草篾条,出了屋子。
赵昀将小院里那块快朽掉的木梯子挪来,徐守拙向他道了声谢,艰难迟缓地爬到屋顶上去。
篾条做脊,再将茅草层层铺上去,他似是从前做惯了此事,但又因长久地不做了,动作还是有些生疏,大约过了一刻钟,徐守拙才下来。
回到茅屋中,方才漏雨的地方果真不再滴雨了,屋中显得更加寂静。
徐守拙喘得有些重,蹒跚着步伐再次坐回窗边,那残烛眼见就烧到了底,半明半灭。
徐守拙从怀中拈出一粒药丸,让赵昀看着自己服下。
赵昀将自己的斗笠拿起来,朝徐守拙一躬身,随即戴上斗笠,转身欲要出门去。
徐守拙望着赵昀的背影,仿佛从这背影重看到另外一个熟悉的身影,兀自说道:“既然赵昀当年在走马川就已经接近裴文,成为他手下的士兵,那六年前他回到淮州以后,又何必再去找张宗林查问庚寅年科举舞弊一案?”
或许,找张宗林查问赵家一切的人根本不是真正的“赵昀”。
赵昀脚步一顿,斗笠在他眉眼处覆下一片阴影,令人难以看清。
徐守拙艰难地喘着气,沉声问道:“敏郎,是你回来了吗?”
赵昀轻轻仰起头,斗笠一抬,黯淡的光辉就照在他英俊的眉眼上。
但他始终没有回头,一面向前走,一面摆了摆手,算作告别:“老头子,告辞。”
徐守拙听后怔了怔,方才低笑一声道:“还是如此不知恭顺……”
他剧烈地咳起来,嘴巴里涌出一线血沫,眼前赵昀的身影也变得模糊。
窗前那盏残烛的火苗越缩越小,雨珠从窗外飘进来,烛火毫无征兆地就灭了,徐守拙在黑暗中缓慢地低下了头。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
前头逃跑的叛军不成气候,万泰没花多少工夫就带着一车缴获的兵器,回来向赵昀复命了。
赵昀收兵,班师回朝。
回到京都那日,正路过一片荷塘,塘中的金珠重瓣玉荷开得正好。
赵昀见着,想来裴长淮喜欢,就从塘中摘了两枝才回去。
他先回了将军府,卫风临知他到京,早早就在将军府门口守着。
赵昀见到卫风临平安无事,当即一笑:“看来小侯爷回来得比我早。”
卫风临没吭声,古古怪怪地看了他一眼。
赵昀看他眼色不太对,疑惑道:“你这眼神,怎么像要给我送终一样?”
卫风临低声嘟囔道:“也差不多了。”
“说什么呢?”赵昀将手中马鞭丢给他,专心捧着怀里的荷叶和荷花,一边进府一边问道,“肃王府的那两个都解决了么?”
卫风临道:“解决了。小侯爷说,要奏请皇上重查小絮的案子,还她一个公道。”
赵昀转头对卫风临笑道:“那要好好感谢正则侯了。”
卫风临余光瞥见什么,当即停下脚步,垂首行礼,“侯爷。”
赵昀诧异地望过去,正见裴长淮正立于庭中,庭中飘落着淡白的花,花瓣落在他的肩头,像落了一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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