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的,散乱的呼喊,变成了振聋发聩的齐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祭衣完毕,时停云单手夹起银盔,牵马向前,直到后军过了渡口,方才飞身上马。
一直默默注视着他的严元衡问他:“做过多少次了?”
“四次。这次是第五次。”时停云略有遗憾道,“去边疆探望父亲的时候做过。打仗那次没有拜,回来也没能拜成。”
严元衡说:“那次你受伤了,又病得昏沉,镇南关百废待兴,一时无药,时伯父托我看护你,特许你不用下拜。”
严元衡笨拙地试图用一个“时伯父”的称呼拉近与时停云的关系。
许久没听到了,他有点想听他叫自己一声元衡。
果然,时停云道:“那次……多谢元衡了。”
严元衡低下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忍不住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
抬起头来,他又是一派冷肃,再接再厉道:“这些日子,时伯父一直未曾来信……”
说话间,前方忽有马蹄声声。
看打扮,那是一名北府军中的信使。
那送信人迎面看见了少将军,飞马至前,似是有急情要报,脸上因为受了些风,肌肉有些僵硬,也看不出是喜是忧。
时停云俯身:“何事?”
信使喘息两声,抱拳道:“回少……少将军,镇南关……又有捷报!前几日,邕州白副将截了一个南疆探子,从他口中探问到要紧情报,将裴州拿下了!”
时停云闻声喝了声彩。
裴州不算什么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却是分割开定远和邕州的一把利刃,如今裴州拿下,定远与邕州打通,便能构建起新的防线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这是将军写给您的家信。少将军,小的要赶赴国都报喜,先行告退。”
在严元衡看来,大捷后,时伯父给停云写信,这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严元衡目光偶一转,发现一直骑马跟随在时停云斜后方的褚子陵,虽也有喜色,然而脸上光芒有些黯淡,那喜色看起来也有些勉强,着实奇怪。
他暗暗记下,并不多提。
第196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十五)
信使离去,时停云满面喜色地拆起信来。
褚子陵微微低头。
几日的担忧,如今坐实了。
自己的谋划,宣告落空。
他的面上即使不显,口里也难免有些苦涩,违心道:“恭喜公子。”
他安慰自己,本来也不是什么十拿九稳的事情,不必费心去遗憾。
若是时惊鸿看过信后净了手再用饭食,或是没有按习惯舔舐手指翻页,那毒也进不了他的口中。
仅仅是落空而已的话,他还是可以接受的。
怕只怕时惊鸿他察觉到了什么……
越想,他抓马缰的手指便越见僵硬。
那信分明不长,时停云为何来来回回看了那么多次……
在他惊疑间,时停云突然开口:“阿陵。”
褚子陵蓦然一惊:“……公子?”
时停云把信折好,放入怀里:“通知下去,裴城大捷,今夜庆祝!”
一阵冷风吹过,褚子陵打了个激灵,才发现自己软甲内的衣服被冷汗沁了个透湿。
他捏紧了湿滑的马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欣喜:“是。”
严元衡晓得不能在他人面前驳了时停云的面子,因此等到褚子陵离去,方才问道:“败而不怨,胜而不骄,胜了自当欢喜,但是不是该收敛些为好?”
他也非是有意质疑时停云的军令,不过是以他个人性情出发,就事论事而已。
时停云本欲策马前行,闻言驻马回身。
白马在他胯下喷吐着热气,马蹄铁在地面踏出一道道半月形的灰印。
时停云笑道:“此地非是战地,此时非是战时。战士们行军日久,难免疲劳,若有喜讯,庆祝一番,于士气有大益。”
他又道:“元衡,我与你不同。你谦谦君子,我粗人莽夫。你能行圣人道,我做不到。我时停云胜则笑,败则恼,一切听凭心意。世间万事,都抵不过‘我高兴’三字。”
严元衡看他这般恣肆,一颗心跳得越发失序:“抱歉,是我不晓军中事,唐突了。”
“元衡,你与我之间莫谈唐突二字。”那白马少年握紧缰绳,坦荡荡道,“我驰骋天地,只愿保你高坐庙堂,做一世圣人。”
说罢,他一抖缰绳:“驾!”
白马受令,扬蹄驰突,激起一团朦胧尘烟、
严元衡没听过一个人能将“驾”字说得这般潇洒。
他望着时停云驭马一路疾驰至前军处,扬声说了些什么,远远隔着也听不大分明,但严元衡想,他一定是去通报喜事的。
果不其然,前军响起一阵欢呼。
战马亦有所感,数声马嘶和着欢呼而起。
而在一片喜悦的喧嚷中,严元衡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时停云的白马银盔,与银盔上的一抹耀眼的白缨。
在一片欢喜声中,褚子陵着实难掩烦躁。
晚上安营后,他借口替阿书为公子师熬养胃安神的药,蹲在小炉前凝眉沉思。
裴城的地理位置有多重要,他心中清楚。
正因为清楚,他才烦躁至此,甚至忍不住想起了过去之事。
褚子陵十二岁时,拿着靠典当家中杂物换来的盘缠,一路走至望城。
在路上,他每日每夜都在想,自己该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
去南疆寻亲,一块玉佩又怎能作得了数,谁知道南疆王还记不记得这块玉佩,谁知道他是不是从死人身上摸金、妄图冒名顶替皇子之尊的小蟊贼。
倘若想踏上本属于他的青云路,就必须建立有利于南疆的功勋,且得是大功勋。
彼时,褚子陵虽比一般稚子早熟缜密许多,但论起天真的恶毒,却不输给任何人。
他很快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沿路的州县,北府军都设有招兵站,褚子陵打听清楚后,挑了一个偏僻小县的兵站,向招兵的说。自己家里遭了土匪,他逃过一命,父母却都不幸暴亡。他无处可去,想参军剿匪,为父报仇。
招兵的打量了他一下,有些为难,又有些同情。
他说:“上头有令,现在非是战时,严禁招收童兵。”
褚子陵不肯死心,哀求道:“老爷,收了我吧。我什么都能干的,打下手,端茶倒水,洗脚,只愿为我家人复仇……”
一名十岁的稚童扒着招兵的小桌不放,说着想要复仇的幼稚话,招兵的抵挡不住,心软了些,转身去了营内,看样子是去找本地主官商议了。
褚子陵等在营外,满以为自己已经成功。
谁想不多时,一道训斥声便自远而近地传来。
那招兵的灰头土脸地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看打扮,也的确是主管招兵的主官。
那人黑壮得像是一堵塔,他低头看了看褚子陵,粗声道:“是你?要参军入伍?”
褚子陵忍住心中害怕,点一点头。
他问:“你爹娘是被哪股土匪杀的?”
褚子陵来前已做好了万全准备,向住店的小二打听了附近哪座山头上有土匪。
他颤颤巍巍地报出大连山的山名,仰头看向那座黑塔,眼中噙泪,试图让他产生一点点同情。
谁想,下一瞬,他便被一只蒲扇似的大手狠狠推开。
随着他跌倒在地,一只简陋的小布袋扔在了他身上。
黑塔似的军官冷冷看着他:“小子,连推一下都站不稳,你还去杀人?滚滚滚,别不自量力,大人的事儿小孩儿少掺和,你往东走,找个好宅院,去做工,那才是你该干的事儿。”
周围的人群里传来善意的哄笑。
褚子陵满面通红,忍着屈辱起身,攥紧了布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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