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港不知什么时候还买了包水果糖,给游盈拿在手里,一拆开,很快分光了。
院长在办公室签了《捐赠接受确认书》,又把准备好的捐赠证书交给他们。
随后工作人员带他们以访客身份到生活区域参观了一圈。
在这里戚同舟意识到,原来刚刚那些能跑能跳的小孩算幸运的。
游盈在先,他跟在后,一进屋里就看到十来个婴儿和摇篮。
房间环境谈不上差,有空调,有净化器,然而还是压抑,这些孩子有的躺在摇篮里,脑袋畸大,有的被工作人员抱着,口歪眼斜。留着口水的,手脚残疾的……
躺着的几乎没有一个健全儿。
明亮的白炽灯下,工作人员给他们喂饭,喂药,更换沾满屎尿的尿片。
消毒水和各种气味混合成一种净化器也不能完全消除的味道。
戚同舟胳膊上起了层鸡皮疙瘩,脚下迟疑,撞到身后陈文港的胸膛上。
陈文港扶住了他:“没事吧?”
戚同舟一窒,为自己感到丢脸。
其实他们没有参观很深,走马观花看了一下就要走了,以免打扰这里的正常生活。下楼的时候,戚同舟看到楼梯拐角藏了个小男孩。那个孩子八九岁,四肢健全,看起来能跑能跳。
戚同舟向他招了招手,想跟他打招呼。他暗暗疑惑这样健康的孩子为什么没人收养,那孩子突然充满敌意地冲他比了个中指,用口型说了句“滚出去”。
走出大门的时候,他竟有种重获自由的感觉。
司机问了声要不要送他们,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便开走了金杯,留下三个学生沿街漫步。
陈文港在路边窗口买了三支冰淇淋,一支草莓的,一支巧克力的,一支奶油的。
他拿不了那么多,先把一支给了游盈,再从店员手里接过一支,给戚同舟。
戚同舟低头抿了一口,嘴里尝到巧克力冰凉的甜,三魂七魄才终于收回来。
似乎短短半小时重新定义了幸福的概念,能这样在外面买冰淇淋吃让他觉得岁月静好。
陈文港似乎理解他的感受:“是不是吓了一跳?”
“哎,不是不是。”戚同舟连忙否认,“其实我只是……一时没回过味来。我知道,大多数弃婴就是因为有病才被遗弃的,儿童医院的重症病房可能也就像这样……是我大惊小怪。”
陈文港冲他笑了笑。
戚同舟佩服他淡定,但不知道他处变不惊是已经经历过了这个阶段。
普通人对畸形的病躯产生恐惧是本能反应,但见得多了自然就脱敏了。前世念生基金会的团队就带过很多大学生志愿者,这也是陈文港肯带戚同舟来的原因。
戚同舟自觉表现差劲,想了想问陈文港:“你平时去做义工的是这间吗?”
陈文港说:“不,在市内的一家。”
戚同舟请求:“下次能不能也带我去?”
陈文港没有拒绝:“我明天就正好有事要过去,你一起来吧。”
*
翌日戚同舟果然跟他一起动身。
这次他记得换了轻便的衣服,带了糖。
陈文港说的这家叫“爱心之家”的福利院,硬件设施看起来的确好些,但一样接纳了很多残疾孩子。只是戚同舟做好了心理建设,没再表现出失态的样子。他把糖果给工作人员。
今天没有参观环节,但路过一扇虚掩的门时,他还是透过门缝,看见一个两三岁的女孩。
孩子坐在沙发上,冲他咯咯地笑,甜得要命,没有一丝忧虑。
戚同舟看得都跟着高兴起来:“文港,你看,她真可爱。”
陈文港认识她,悄声跟他科普:“她其实不是在笑……她是只能做出这一种表情。”
戚同舟“啊”了一声。
这孩子患的是一种罕见的神经发育类疾病——天使综合征。
永远挂着天使一样灿烂的笑,但那笑容没有任何意义,仅仅是病态的面容而已。患儿的智商上限只有两岁,她这辈子都不会和这个世界建立真正的情感连接。
不会记住照顾她的人,不能学会说话和思考,甚至不训练就不能自己学会爬和走。
这个病是基因上的问题,目前没有特效药,也没有被治愈的可能。
戚同舟胸口发滞,这次成了另一种堵法。
他呆愣愣地站在门外,喂饭的工作人员发现了他们。
她显然跟陈文港很熟了,因为尿不湿用完了要去找,请他帮忙照看一会儿。
头顶监控闪着红光,戚同舟有点紧张地垂手站着,怕被人家拍到什么不当行为。
陈文港拿起勺子,自然而然地继续给她喂辅食。她吃了两口,又都吐了,他眼疾手快地用手接住,甩到垃圾桶里,扯了张纸巾,习以为常地擦擦手。
须臾间,戚同舟心底有什么他说不出的东西膨胀开来。
这间爱心之家的刘院长跟陈文港很熟,热忱地在会客室接待他们。
不一会儿又来了个中年男人,自我介绍叫马文,是某某希望基金会的负责人。
如果游盈在大概能认得,这是之前一起跟她们开会的那个络腮胡子。
说是开会,他们没有回避戚同舟,但也很专业,不是特别好懂。他只能托着下巴看陈文港,听他们讲些什么ABA行为分析法,关键反应训练,针对性干预方法,行为管理和行为治疗……最后听明白的是,刘院长她们想筹开一个公益性质的特殊教育机构。
基金会牵头立项,已经向政府申请了场地,目前还在招兵买马。
戚同舟插嘴:“需要不少资金?”
粗犷的马文冲着大学生笑:“钱当然永远是问题。不过,人才更是稀缺资源。你们这些未来的社会栋梁,如果想来锻炼一下,我们都是很欢迎的。”
戚同舟客套地点头应了。
不料马文一拍陈文港的肩膀:“像这位,我们就已经内定了,聘书都已经签好了,以后将会是我们团队的中流砥柱。”
陈文港在他手下笑得腼腆,书卷气太浓,衬得这位大胡子像个风吹日晒的水手。
戚同舟讶然,他问陈文港:“你以后打算专职从事这个?”
陈文港是这个打算,也没什么好否认的。
刘院长以为小同学嫌这份工作起点低:“在NGO工作,一开始待遇虽然可能不会很高,但对年轻人来说是不一样的锻炼,也是一段独特的人生体验。”
她说的大道理戚同舟当然知道。他惊讶的不是这个。
他的惊讶类似于突然发现陈文港是这么有自己想法的一个人。
而这份独特被他意外撞见,他觉得窃喜。
*
晚上戚同舟在家吃饭,母亲见他还神思不属的,发笑:“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戚同舟连忙低头扒饭:“没什么,妈,你吃你的。”
其实他想着想着就跑题了,甚至已经可耻地快进到这样一个男媳妇父母会不会喜欢。他的父母宠溺幺儿,就算他青春期出柜,也很平和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在这方面倒没有阻碍。
反正想象不犯法,戚同舟在幻想中演练怎么向父母介绍陈文港和他的事业。
然而当他踌躇开口:“我有一个朋友……”
哥哥姐姐哄笑起来:“是,你有个朋友。”
戚同舟炸毛:“不是我自己!我是真的有一个朋友,我发现他特别善良。”
然而听他讲完,哥哥了然地说:“那应该是要从政吧。”
这反应让戚同舟有点懵:“什么从政?从什么政?他可没说有这个打算。”
他哥哥叹了口气:“你自己不是说,他长期热心公益事业,还打算去NGO工作历练。”
戚同舟说:“对。”
姐姐问:“你还说,他想再读个社会学硕士,研究某些社会课题?”
他点头:“是这样啊。”
他看到长兄和长姐对视了一眼。
然后他哥哥笑道:“傻弟弟,这不就是在积累政治资本?尤其在慈善公益领域,只要能做出点亮眼的成绩,长期关注和推动一些社会议题,十有八九都是想走这个捷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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