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猛地起身,转过头去,终究没能忍住,边咳嗽边吐了出来,呛得他直流泪。
到底是什么泪,常灯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是他能够感觉到常锦煜的视线逐渐消失。
直到他离去之后,又等了一会儿,常灯才突然痛哭出声。
他从没有哪一刻如此痛恨过自己的无能,也没有哪一刻如此痛恨过常锦煜。
离开大漠,进入中原,常灯便找了个借口,与常锦煜分道扬镳了。
之后他收到了常锦煜寄来的信,在寒风中思索了一夜,才决定要和汶云水前去镇峨。
时隔几年,当初刻骨铭心、难以忘却的恨意被冲淡了许多。
还有一个原因,年纪越大,思想越成熟,常灯就越清楚血脉之间牢不可摧的联系。
所以,常灯赴约,只是想看看他这个哥哥过得如何,以及,他还想试图去理解常锦煜。
但那种深入骨髓的猜忌终究无法消除,完全相悖的观念也不可能相互理解。
只可惜,常灯到最后都不知道常锦煜从来就不觉得他们相互亏欠,也没有将他视作眼中钉——常锦煜偶尔还会语带称赞地和安丕才提起自己这个许久没联系过的弟弟。
而常锦煜,同样也不知道常灯那时候其实很清楚他就在躲在暗处冷眼旁观。
张双璧每每想到此处,总会忍不住叹气。不过,这也只是这两个兄弟之间的纠葛,常灯那时候连话都不与张双璧说一句,又失望又愤怒,扭头就走,此后的几十年中都没有跟自己寄过一封信,连寒暄都不曾。
常灯如此,汶云水也如此,这才是张双璧真正无法释怀的原因。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他们二人只是误会了,以为张双璧也是站在常锦煜那头的。
张双璧那时候年少轻狂,对这其中的纠葛全然不知,只是下意识地认为常锦煜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他甚至一直很袒护自己的弟弟,却被常灯这样指摘,所以才给常锦煜说了几句好话,而且,平心而论,张双璧因为进入江湖初遇的便是常锦煜,和他的关系也更好。
但是常灯的眼神一下子就冷了下来,什么都不再说了,带着汶云水离开。
张双璧的手指搭在木桌上,轻轻重重地敲击着,又记起之前和聂秋说的那番话,心想,即使是过了上十多年,他的脾性也依旧没变,新仇旧恨一并涌上来,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他想问的其实是,这么多年,常灯与汶云水过得如何了。
记起年少时与汶云水吵架拌嘴,与常灯谈天说地的场景,张双璧忍不住有了些笑意。
赌气了上十多年,什么深仇大恨也该一笔勾销了,他想到此处,停了手,一夜未睡的疲惫终于消散了许多,脑袋似乎也不那么昏沉了,眼前一片清澈明亮。
常灯的徒弟故意参加比武招亲,取得头筹;常锦煜的徒弟明知道会惹他生气,却还是要当面与他对质;自己的上女儿在旁协助;自己的小女儿还乐见其成,丝毫不觉得假女婿这件事会给她带来多大影响……这些让他郁闷了一晚上的东西,都随着晨曦的光芒而烟消云散。
山不来找我,我便去找山。
常灯和汶云水啊。
这两个人固执又死板,咬紧了牙关死守,那就只能由他这个年纪更小的人先低头了。
张双璧松开了眉头,抬手将贴身侍从唤进来。
“去将方岐生和聂秋请过来。”他说道,“摆好宴席,我亲自去道歉。”
第154章 未见
踏出张双璧的书房, 安丕才抬眼看去,曲折的回廊悬着铃铛,被晨风一吹就轻晃起来, 叮叮当当作响,脆生生的,敲开浮动的流云, 天光乍破,显出被日出所映成火红的山色。
他其实很清楚,方岐生没有让他去和张双璧解释常锦煜的死因, 而是选择不远千里前往镇峨, 无论张双璧是以何种态度对待他——是因为, 方岐生对张双璧这个师父的旧友,是花了十足的耐心,宁愿顶着骂名,都要当面和他解释, 而不是让安丕才轻飘飘地一笔带过。
安丕才沿着回廊向外走,脑中浮现的却还是方岐生那时候看向他的眼神。
他这个师侄怕是对他失望了吧, 安丕才想,也许方岐生会认为这一切都不过是陷阱。
但是, 他又能怎么办呢?
常锦煜对常灯只字不提, 张双璧仍然心怀怨愤,常灯和汶云水杳无音信。
五诀联璧在多年之前便分道扬镳, 到底成为了多少人心中的伤痕,无人能说清。
安丕才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隐在暗处,看见张双璧的贴身侍从引着方岐生和聂秋往大堂走去,两人皆取回了武器, 漆黑的剑匣,暗红的长刀,一名为“四时”,一名为“含霜”。
直到毫无察觉的两人渐渐从视线中离去,连背影都消失不见,安丕才这才忽地叹了一声。
他希望方岐生能够理解他,因为,这些不能言说的真相,还是不要听为好。
实际上,安丕才眼见着常锦煜和常灯的徒弟关系亲近,心中既是喜悦又是担忧,喜悦的是他们虽然无法和解,后继者却有得转圜,担忧的是如果他们知晓真相,又会发生什么。
当初在霞雁城的时候,岐生和他说,自己在路上的时候偶遇了一位刀客,无论是脾性,还是谈吐,无论是刀法,还是观念,虽然不尽相同,却叫他只能用“合适”这个词来形容。
安丕才听完,有些好奇,因为方岐生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形容过一个人。
他问:“既然你如此满意,为何不将他纳入魔教?”
方岐生答:“我正有此意,师叔,你正好就在霞雁城,不如和我去见见他?”
安丕才向来照顾方岐生,自从常锦煜失踪后,他担忧方岐生年纪太小,一个人无法处理好魔教的种种繁琐的事务,就经常和他书信来往,暗中替他清扫余孽,好叫他高枕无忧。
所以,这“见一见”,安丕才是抱着考验的念头去的。
只不过,他没料到事情会来得这么突然。
那日,安丕才与黄盛、方岐生在客栈大堂的角落处闲聊——该商量的大事早就商量完了,剩下的便是久别重逢后的寒暄——然后他看见方岐生抬起了头,眼神微动,唤了声“聂秋”。
正准备往外走的白衣侠客就停了脚步,回过身,系在腰间的长刀也跟着转了过来,露出暗红色的刀鞘,细长的刀柄,还有浅色的穗子,轻轻地一晃,并未发出太大声响。
落在安丕才的耳中,却犹如洪钟作响,绵延悠长,余音不绝。
即使过了多年,他仍然记得常灯将两柄刀拿出来时说的那句话。
“刀锋如极地结霜,名为含霜;刀光如烈火灼心,名为饮火。”
那柄刀是含霜。
这个念头逐渐清晰起来,在安丕才的耳蜗中回响,愈演愈烈,惊起波澜万丈。
他怔了一瞬,很快便意识到这个人就是方岐生之前和他说过的刀客。
为什么,偏偏是常灯的弟子呢?他想,难道这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吗?又或是报应?
方岐生站起身,手掌轻轻按在安丕才的肩膀上,他恍然觉得沉甸甸的,似有千斤重。
他的师侄心情很好,拎上剑匣,声音带着点愉快,说:“师叔,那我先过去找他了。”
“好。”
安丕才强行压抑住汹涌的心绪,淡淡地瞥了聂秋一眼,就转过头去,神色如常地和黄盛继续说话,实际上,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压根就不知道到底说了什么出来。
直到方岐生和聂秋离开后,安丕才顶着昏沉的脑子,找了个借口便和黄盛道别了。
霞雁城的天气一直很好,阳光温暖,照在他身上却如同月光般寒冷。
街旁种满了柳树,风一吹,千丝万缕,张牙舞爪,遮蔽了天际,映出一道道的暗影。
安丕才从侧门走出去,避开了方岐生和聂秋,站在一棵柳树下,植物特有的腥气涌入鼻腔,让他觉得不适,他却没有转身离开,而是在树下久久地伫立,整个身子都笼罩在婆娑的树影中,看不明晰,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如大梦初醒般的,闷闷地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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