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刀客抿唇沉思片刻,终是应了下来,“我还欠你一个人情。”
他瞥了一眼身旁的孟求泽,问道:“接下来的交谈,需要孟大人避避嫌吗?”
戚潜渊摆了摆手,宽长的袖袍摆动,上面所绣的暗纹如水一般缓缓流淌。
“不必。”他说。
于是聂秋将手伸入了怀中。
那东西放了有一阵子了,被捂得温热。
原本应是坚硬的、冰冷的,残余丝丝寒意的金属制品。
这是霞雁城上下几百人用生命所换来的东西。
世人所求之物,弃置湖底之物。
最有用的,最无用的。
全都集中在这一个东西上了。
“这是我的诚意。”聂秋将五爪金龙取出来,开口说道,“殿下应该是认得这东西的吧。”
谢慕说,丢弃或是拿来利用,都随他了。
别人不知道,但是聂秋知道,戚潜渊会成为一位明君。
纵使他的手段算不上光明,坑杀的人也不在少数,天下也确实是在他的治理下变得安定,战乱减少,百姓肩上的赋税也不至于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若是将此物交给一位明君……
霞雁城无辜者的亡魂,谢慕的亡魂,应该也会安心吧。
第90章 烈火
戚潜渊看着聂秋手中巴掌大小的金龙。
他的眼神有一瞬的惊诧, 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多余的情绪沉甸甸地落了回去。
然后他伸出手去拿过那条金铸的五爪金龙,在手中翻来翻去地看了一阵子。
惊讶的神色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莫名的表情。
他垂着眼睛,汹涌澎湃的感情升起,使得嘴角微微抽动。
戚潜渊忽然笑了起来。
是那种聂秋从未见过的, 不作伪的笑。
黑袍加身的太子殿下笑得直不起腰,要拿长袖遮面。
笑声在邀仙台的山巅回荡,真真假假, 虚虚幻幻, 破开山间的云雾。
他这笑意来得莫名其妙, 让聂秋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不是因为喜悦。
戚潜渊的眉眼仍然是冷的。
他笑,只是因为他觉得可笑。
不屑的,讽刺的,悲伤的, 愤怒的,无奈的……所有复杂的情绪, 都在这笑声中了。
似癫似狂,甚至有点像着了魔。
好在这笑意来得快去的也快, 戚潜渊很快就止住了大笑, 恢复了原先的模样。
他唤了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的孟求泽过来,耳语了两句, 打发他去取东西了。
“聂祭司,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戚潜渊问道。
聂秋就将霞雁城通往皇陵的密道略略地讲了讲, 半真半假,只提了他的事情,没有把谢慕和覃家带进去, 只说是他一人无意间发现的密道,如今已经堵死了。
戚潜渊倒没有太追根问底,知晓这是从皇陵里带出来的之后就沉思了起来。
“你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吗?”
见聂秋摇头,他竟然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解释道:“可以名正言顺登基的‘圣物’。”
聂秋没想到戚潜渊会和自己解释这个。
他更没想到五爪金龙是这么个用途。
号令天下,登上皇位。
难道戚潜渊是起了杀心吗?聂秋看着他的神色,却又不像。
此时,孟求泽恰好回来了。
聂秋是背对着的,所以只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他手里似乎拿了重物,所以步伐不太稳,脚步虚浮。不仅如此,似乎身后的空气都变得滚烫起来。
纵然没有杀意,但是他还是下意识地将手覆上了含霜刀。
还没来得及回头,戚潜渊缓缓地吐出一句话。
“戚淞,他是疯子。”
皇帝最宠爱的皇子如此说道。
与此同时,那股滚烫灼人的热意和聂秋擦肩而过。
孟求泽双手端着一个火盆,里面的火焰有了煤炭的滋养,燃得很旺,来势汹汹。
聂秋看着他把火盆放在地上,放在刀上的手松了松,却没有收回。
他不明白戚潜渊和孟求泽这演的又是哪一出戏。
他也不明白戚潜渊说的那一句“疯子”又是什么意思。
太子殿下的手一松,动作很随意,好像只是扔了张没有用处的废纸,火苗一散,很快又扑了上来,将五爪金龙严严实实地囚在了滚烫的烈焰之中。
聂秋一怔。
“父皇年轻时,闲来无事,便叫宫里的匠人将异国送来的奇异矿石铸为‘圣物’,戏称一句,我们谁之中能拿到这东西,就能够名正言顺地登基称帝。”
戚潜渊垂着眼去看火焰中的灿金色,火光映在他身上,仿佛是想要将他吞噬。
“然后真当‘圣物’铸出来之后,他后悔了。”
“他将匠人当场诛杀,把做出的东西藏了起来,宫中无人不知这秘辛,却无人敢谈。”
“我们几个兄弟是为此找过,争斗过,父皇闭口不言,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把东西藏到了哪里,只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连个影子都没见着,渐渐地也没有再去找了。”他冷笑一声,“没想到,是藏在了皇陵里。他真是个疯子,连死了都想做那地下的皇帝。”
火盆中的五爪金龙渐渐融化,原来只有面上那一层是镀了金,其余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铸成的,露出了藏在里面的黑乎乎的东西。
“他寻求长生,耗尽国库去求那仙丹,不肯割舍生死,也不肯让出皇位。”
戚潜渊就着祭坛旁的溪流,用水将火盆子里的熊熊烈火浇灭了。
他等了片刻,才伸手取出了隐在煤炭之间几乎看不见的那个东西。
冰冷的,宛如深海裂谷里的才能够生成的矿物,凝结了天地灵气,却黑得透不进半点光,头顶上刺眼的阳光没有给它添去任何生气,都被这片小小的黑暗尽数吞噬了。
外壳熔去之后,里面藏着的东西其实很小。
四四方方,印章大小,上面好像刻着几个字,又好像只刻着潺潺的流水。
戚潜渊将被誉为“圣物”的印章在手中轻轻旋转着。
他很清楚,底下刻的是“天地结灵”四个字。
“聂祭司,我已经明白你所表现出来的诚意了。”他说,“多谢,不过——”
古朴又神秘的印章在他的指腹间转了几个圈。
戚潜渊转过身,将印章放在祭坛的石阶上,正好到他腰际的地方。
然后拔出腰间的佩剑,刃口朝下,狠狠地刺了上去。
“不过,我称帝,用不着这种东西。”
一声脆响,印章应声而碎,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的动作毫不停顿,没有任何犹豫。
紧接着,是第二剑,第三剑……直至那枚奇异矿物所铸成的“圣物”碎得不成形状。
黑色的粉末散在白色的石阶上,对比非常强烈。
戚潜渊拂袖,只听得猎猎的风响,石阶上的残渣被风吹了去,落得到处都是。
“戚淞想要别人也和他一起疯,我装了十几年,就不奉陪了。”他淡淡说道,“这等死物无法掌控我的将来,是福是祸,是胜利是落败,此生只系于我一念之间。”
所以,戚潜渊才无所谓将此等秘辛告诉聂秋。
因为他在见到五爪金龙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想好了它的结局。
山间风大,聂秋扫了一眼,被拂开的漆黑残渣不知吹往何处去了。
“皇位,我会凭着自己的本事去取。”
戚潜渊收回佩剑,说道:“几日后,你找个时间进宫,去拜访一下炼丹房。”
他这回应该会把那些江湖骗子们一锅端了。
炼丹房的术士们难逃此劫,也算是个好事情,这代表萧无垠不会受牵连了。
毕竟问题是出在丹药上,又不是出在萧无垠的药方子上——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聂秋点头应了下来。
“皇陵的事情我自会处理。而皇位易主一事,我动手之前会派人去知会你一声,你大可放心。”戚潜渊摆手送客,“若是聂祭司没有别的事情,现在便可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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