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旧和所有救援人员一样,待在燥热不堪、满是蚊虫的森林里,安静地坐在驾驶位操作铲斗,把能翻开的淤泥都翻开来,寻找失踪的人的踪迹。
救援工作单调痛苦,天气又闷又热,还会突然下场暴雨。
海啸带来的厚淤泥和碎石中,不但有人类的遗体,也有动物的残肢。肉体就这样被分离成和建筑一样的骨骼、碎片,散发着臭气。
连续干了四天,他们已经将倒塌的房屋挖了大半,挖出了大约一半的居民遗体。专业救援队的人说,没找到的遗体,很可能被冲到了别的地方。
连日来,每个人都干得压抑,倒是赵竞算是其中精神最振奋的一个,白天在森林,有时晚上回去,还要工作一段时间,开几个会骂骂下属。
韦嘉易听到他和父母打电话,赵竞坚定地说,自己肯定得和尼克他们一起把森林这一片铲完,才会回家。
第五天早上,尼克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赵竞在海啸的沙滩遇见的小孩,里尼。
里尼穿着米色的棉麻衣服,跟在尼克后面。他看起来眼睛很肿,比那天还要更瘦了。
尼克告诉他们,里尼母亲的遗体昨天找到了,他其他幸存下来的亲戚,都在民居帮忙。那儿的景象实在残酷,且遇难的大多是里尼认识的人。
尼克见没人照顾里尼,就把他带了过来。
“他小姨说他最近睡得少,睡着没多久就尖叫,哭着醒过来。”尼克看里尼走到一旁,有点好奇地观察挖掘机,便趁机低声告诉他们。
里尼被安排坐在一个铺了塑料纸的树干上,尼克给他手机看动画,他不看,十分安静地观察大人工作。
到了午餐时间,韦嘉易拿了一个三明治给他,他乖乖地吃完了,又跳下树干,走到了停在一边的挖掘机边。
韦嘉易过去,想陪着他,忽听后面赵竞的声音:“你要开吗?”韦嘉易转头,看见赵竞走了过来,拄着拐,垂眼看里尼,表情与温和相距甚远,只能说是不算很凶。
里尼可能有点不好意思,没有说话,赵竞就坐进挖掘机里,又对他说:“上来,我教你开。”
里尼看起来很想玩,但他个子很小,挖掘机又被赵竞占满了,韦嘉易觉得凭他自己是很难爬上去的,便低声说:“我抱你上去吧。”伸手钳着里尼的腋窝,轻轻一提就把他抱了起来,小心地抬高,让他越过赵竞的伤腿,坐在中间。
等韦嘉易走远一点,赵竞启动了挖掘机,教里尼操作。
他们没有真挖,赵竞只是握着里尼的手,把挡把拨来拨去,玩闹似地动一动铲斗。
儿童的痛苦情绪不像成人那么连贯,哭的时候也同时可以笑。里尼玩了一会儿,因为铲斗突然下降,清脆地笑了几声,过了一会儿又小声地哭了,趴在赵竞的手臂上。
韦嘉易看着他们,赵竞低着头,没有安慰里尼,只是用手臂支撑住他的上半身,沉默地看着。虽然心里知道赵竞大概是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所以直接不说,韦嘉易感到眼前的景象是动人的。
不久,里尼哭着哭着睡着了。
赵竞单手把里尼扛在肩上,打开车门,用腋杖支撑地面,小心地将里尼扛下了挖掘机。
赵竞身材高大,显得里尼像一只小动物,软软地趴在他肩膀上。他压低声音,叫了站在卡车旁的尼克一声,让尼克在后座给小孩铺个床。
韦嘉易站在十多米远的地方,看到赵竞扛着小孩的侧面,有些犯职业病。无论赵竞是一个如何什么都有的人,这都是人生中十分值得被记录下的一刻,韦嘉易心中很犹豫,最后还是忍不住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
赵竞似乎对镜头极其敏感,韦嘉易刚拍完,他眼神已经转了过来,发现了韦嘉易的行为。幸好他没发怒,微微皱了皱眉头,便转开了头。
尼克铺好了床,赵竞把腋杖放到一边,小心地俯身,做高难度动作,托着里尼的头和腿,把他放在临时的床里,而后重新拄杖,气势汹汹朝韦嘉易走过来。
韦嘉易有点尴尬,他甚至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非要拍,主动把屏幕给赵竞看,含糊地说自己职业病犯了,就拍了一张,道歉:“不好意思,我删掉吧。”
韦嘉易的手机屏边角碎了一块,呈蛛网状,影响了屏幕的画面。
赵竞这人非常缺乏边界意识,大概因为看不清,突然伸手按着韦嘉易的手背,把他的手提高了点,仔细看屏幕,好像哪来的大导演在审片。
看了几秒,韦嘉易没明白他什么意思,他松开了手,下巴微抬,睨着韦嘉易,眼神带着一种没必要的得意。
韦嘉易心中一麻。他现在太了解赵竞的脑回路了,肯定在心里不知道想歪了什么。
但面对赵竞,人是没有解释的机会的。
“还行,”赵竞作出了一个对他来说很高的评价,命令韦嘉易,“发我。”
第10章
韦嘉易睡前照例看一眼手机,怕遗漏什么工作信息,不料发现赵竞的微信头像忽然间从原来的一张背影,换成了下午他拍的那张照片,心情随即变得极度复杂。
背影照是赵竞的母亲李女士拍的,韦嘉易见她发过。而下午的照片本是无心的记录,拍摄的角度和距离都有点私密,被赵竞直接改成头像,顿时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当然,赵竞应该真的只是挺喜欢这张照片的。韦嘉易缓缓地想。
毕竟拍得好似超英形象照,一定非常符合赵竞心中对自我的认知。
在某种程度上,赵竞很简单。这几天,韦嘉易已经相当充分地了解到。
自信是因为赵竞永远是选择方,他只需选要或不要。要的东西得到,不要的东西拿走;要的人留下,不要的人消失。
普通人就不一样了,即使渴望被选择,也耻于开口大声为自己争取。所以要是说韦嘉易不羡慕,那一定是说谎。
韦嘉易锁起手机,关了灯躺在床里,心知没有可比性,仍然不免想到去年,答应替某家杂志给潘奕斐拍照,原本一切沟通妥当,临到签合同时,潘奕斐的经纪人给他的经纪人打去电话,说要换人。
韦嘉易当时不太愉快。成名后,这种情况已经很久没在他的工作中发生。他的档期也不好约。
潘奕斐的经纪人自己来电解释,对韦嘉易说:“我觉得你给小潘拍的照片很缺乏距离感。”解释几句后,她突然开始指责韦嘉易:“不止我一个人这么觉得,很多人都看出来了,包括小潘的粉丝。你自己也清楚这些事吧,这活本来就不该找你的,你也不该接。你为什么接我不知道,但小潘不能受影响,所以我自作主张,决定替他避嫌,希望你不要怪我。”
可能韦嘉易确实没那么自信,被她这么一说,一度怀疑起自己:难道接这个工作,真的是潜意识里别有所图吗?
似乎不至于吧,但也不是不可能。想着想着,韦嘉易自己也挺不直腰杆了。
当然,后来他想清楚了,纯粹是无稽之谈!但也不好隔了一个月重新给潘奕斐的经纪人致电澄清,请她赔误工费,只好不了了之。
这么想来,和圈内有些过于油滑难相处的人相比,赵竞的性格也有可取之处。起码赵竞拍公关照,拍着拍着突然罢工,钱也会到账。
而且赵竞这么难伺候的一个人,都没对韦嘉易拍的照片挑三拣四,或者仗着大牌,逼韦嘉易亲自修图到半夜,到最后说还是觉得第一版最好看。
韦嘉易回想自己在潘奕斐经纪人那吃的闷亏,半夜才睡着,清晨是被电话吵醒,他拿起一看,来自赵竞,赶紧接了。
赵竞没等他发声就中气十足地问:“韦嘉易,你怎么这么能睡?八点半了。”
李明诚似乎在赵竞旁边,替韦嘉易说话:“应该是这几天太累了,或者闹钟没响。”
被李明诚说中,韦嘉易昨晚忘记开闹钟。他头有点痛,站起来,想,赵大少爷亲自来电催促,肯定已经在餐桌边等了整整好几秒了吧。
正迷糊想着,赵竞又在那边训起了李明诚:“闹钟没响,难道生物钟也没用吗?”
话是没错,但由赵竞说出来,韦嘉易差点笑了,人也清醒了,道歉:“不好意思,是忘开闹钟了,你们先吃。”他睡得不好,声音是哑的,他自己听起来都像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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