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西凉没听明白,于是抬眼看她的脸,想要根据她的表情做一番猜测。这是他开动脑筋的时候,直直的盯着聂心潭,他的头脑和冷气机一样转得呼呼作响。而聂心潭迎着他的目光,只觉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了,女伴、招待、冷气机、玻璃柜台……统统消失、一样不留,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了他那一双清炯炯的眼睛,还是个双眼皮。
这时,傅西凉说了话:“我没听懂。”
她听见自己发出了缥缈甜蜜的声音:“没听懂也没关系,我只想要你知道,我很感激你。”
傅西凉答道:“不客气。”然后放下了手中那只空空的蛋筒——冰淇淋的部分已经被他吃光了,剩下的蛋筒没滋没味,不值一吃。
把那盘双色冰淇淋端到自己面前,他捏着小勺子,见聂心潭还在痴痴的望着自己,也不说话,也不走,情形十分奇异,便再次开动了脑筋。
这回开动脑筋的结果,是他把面前这盘双色冰淇淋推向了她:“给你吃?”
随即,他把勺子也送过去,搭在了盘子边沿。
聂心潭回过神来,立刻红了脸,连忙把盘子又推了回去:“不不不,要请客也是我来请你,怎么能要你来招待我呢。不要为我们费心,快请自用吧。”
傅西凉一听这话,便舀起一勺冰淇淋自己吃了。聂心潭叫来招待,要了两杯冰镇橘子水。然后再次面对傅西凉,她问道:“傅先生,你最近忙不忙?”
傅西凉摇摇头:“不忙,没事做。”
“那我若有新的委托想交给你,你肯不肯接呢?”
傅西凉有些紧张:“又要调查程绍钧吗?”
“嗐,和他没有关系,他已经是一堆与我渐行渐远的粪土罢了,不止和他没有关系,和我也没有关系,你这一次的委托人——”她抬手一拍红衣女伴的肩膀:“是我这位表姐。”
侧身面对了表姐,她向着桌子对面一伸手:“现在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傅西凉侦探。”随即转向傅西凉,她再次一拍表姐的肩膀:“陆蕴人,陆女士。不要听我唤她姐姐,其实她和我同龄,只比我年长了五个月而已。”
傅西凉望向陆蕴人,正色说道:“你好。”
陆蕴人把头一低,小声答道:“你好。”
聂心潭又开了口:“傅先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对于我这位表姐,你的第一印象是怎么样的?”
“印象?”
“对。”
傅西凉略一思索,随即答道:“红红的,像个新娘。”
陆蕴人登时看了他一眼,而聂心潭愣了一下,紧接着点头答道:“你这样回答也有道理,这也的确是她的特点之一。”
傅西凉知道自己是回答错了,于是问道:“我应该有什么印象?”
“她是一个憔悴的女子,是一个正落在恐惧之中、受着折磨与威胁的女子。也正是因此,她才亟需你的帮助,要你救她脱离苦海。”
这时,陆蕴人低低的清了清喉咙:“心潭,你又像作诗似的讲话了,听的人犯糊涂。还是换我来说吧。”
抬头望向傅西凉,她惨然一笑:“傅先生,你看我穿得像个新娘子一样,却又是一副悲哀丧气的样子,是不是感觉很奇怪?我愿意告诉你实情,只希望你不要笑话我才好。”
“你放心,我从来不笑话别人。”
陆蕴人深吸了一口气,刚要酝酿情绪,不料招待端着托盘走过来,送上了两杯冰镇橘子水。她也是走得热了,这时便檀口微张,衔住麦管,气运丹田,嘬了半杯。酸酸甜甜的冰镇橘子水入了肚,她越发的有了精神,神情也是越发的哀怨:“我近来怀疑,有人要杀我。”
傅西凉小小的吃了一惊。
陆蕴人继续说道:“我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也无法呼救求援,无可奈何,只能自己处处小心,担惊受怕的一天天活下去。可俗话说得好,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敌在暗,我在明,真怕哪天我一时疏忽,便会遭了他们的毒手。也正是因此,我才穿成了这般模样。听人说,女子死的时候若是穿着红衣,死后便会化为厉鬼。”
傅西凉听到这里,连冰淇淋都不吃了。
陆蕴人还在往下说:“我这等于是做了两手准备,项羽不是说了么,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能活,大家就一起好好的活,不能活了,我就闹鬼,大家一起见阎王爷。”
傅西凉虽然只在教室里坐到中学二年级,但也感觉她那句诗好像用得不大对,而且项羽也没说过这话——可是又不很确定,所以保险起见,没有纠正。
聂心潭说道:“蕴人,我们现代女子,要有明亮勇毅的性情,不要总发这些死啊活啊的哀叹。况且人死之后能否变鬼,也是悬案,万一变不成怎么办?”
陆蕴人叹了一声,没有话讲。
聂心潭又道:“看你那个没出息的样子,还嫌我讲得不好呢,你不也是说了个不清不楚?还是让我来吧!”
然后她抬头面对了傅西凉,开始讲述陆蕴人其人其事。
原来她这位表姐,虽然家世和她类似,在娘家时也是一位娇生惯养的小姐,但陆家没有聂家那样的新风,聂家的老爷四处的活动,在政界纵横捭阖,聂家的孩子也都入洋学堂,学新知识,全都有些现代的风貌,连最懦弱糊涂的聂心湖,在挨了丈夫的拳头之后,也知道搬家闹分居。
陆家则是过着百年如一日的生活,和上一辈相比,陆蕴人唯一的不同便是没裹脚,长到十七八岁时,便嫁去了白家做少奶奶。
她所嫁的这个白家,在前朝曾经也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繁衍到了至今,一代不如一代,几乎将白府繁衍成了个白蚁窝,一窝人关起门来吃老本,成天盯着别人的嘴,总觉着别人多吃了一口,自己便少吃了一口,终日怨气冲天的吵闹。所以起初说起陆蕴人和白家结亲,人人都以为是陆家高攀,及至陆蕴人真过了门,才发现自己是落进了龙潭虎穴里。
她嫁的丈夫,是白家三房的少爷,这位少爷对于陆蕴人没有任何意见,也没有任何兴趣——他根本就不喜欢陆蕴人这个款式的女人,他爱的是大姐姐。
丈夫不大理她,也不大回家,她是结了婚就开始守活寡,婆婆本拟着儿子有了媳妇,就会收心回家学好,哪知道这媳妇一点作用都不起,既没勾回儿子,也没养下孙子,白娶了!
老太太一生气,立刻宣称自己病倒了,陆蕴人身为新媳妇,自然是要前去侍奉。老太太没饶了她,昼夜的支使她做这做那,坚决不许她连着睡足两个小时,颇有要活活熬死她之意。她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能有什么主意?熬到那苦极了的时候,她便含着眼泪,往婆婆的药罐子里投了些许黄连。
药这东西的滋味,本来就不会甜美,但是那婆婆活了半辈子,也还没喝过这般恶苦的药汤。捏着鼻子喝了两回,老太太苦得哇哇呕吐,叫大夫过来换了药方再吃,因为熬药的依然是陆蕴人,所以新方子也还是那么的苦。而老太太喝了这许多黄连水,免不了要有些上吐下泻的反应,最后的结果,是陆蕴人这位婆婆养了一个月的病,减了十几斤的分量,虚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陆蕴人虽然一出手便把婆婆治了个半死,但是既未幸灾乐祸,也没心惊胆战,认为自己只是做了一点该做的小事而已,不值一提。若依着她的意思,她更想上孝公婆、中敬丈夫、下抚儿女,过那和和美美的日子,可公公已经长在了堂子里,婆婆不许她睡觉,丈夫更是连影儿都抓不着,她除了自叹命苦,还有什么法子?
她在白家熬到去年,自认为是个可怜的苦命女子,每日怯生生的含着一点眼泪,见了人也不大敢说话,其实她婆婆暗中看透了她的本质,见了她也不大敢说话。
而在去年夏天,她那丈夫携三位大姐姐在夜里开汽车兜风,一不留神翻到了山下,等早上被附近的乡人发现时,乌鸦都已落在四人的尸首上面开了饭。
陆蕴人这下真守了寡,身边也没个一男半女,留在白家也没意思,便收拾出了十只大皮箱,以及自己的全部嫁妆,哀哀切切的向公婆告辞,含泪回了娘家——她那眼泪,好似傅西凉的眼镜,未必有什么实际的用处,但是总在脸上占据着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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