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想他了。
我忍不住。
恶向胆边生。他不发一言,我钻空子几步窜到人身边。
“我刚洗过手,很干净,你放心。”
场面多滑稽,像是在哄孩子似的。只是我不是谁的爷爷,裴雁来也不会是谁的孙子。
意外也不意外。裴雁来没有拒绝我,也没有给出回应,只是保持刚刚那个姿势,像尊风蚀不坏的雕塑。
他还握着笔,笔尖捅破纸面。手背皮肤上青色的筋脉乍凸,喉结重重一滚,像正处于某种情绪爆发的边缘。
但我知道他不会。
我已经被他扔出线外,通天的怒火也不会再烧到我身上。
很奇怪,或许是死到临头,行刑前一分钟的死囚也会因为生理机制的某种激素而获得一种超然的安宁。
我轻轻把他脑袋抬了起来,他没有心抗拒,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许是给我面子。
一声闷响。
黑笔笔尖应声而断,飞溅到桌子边缘。
我和裴雁来对上了视线。
他的眼神很奇怪,但我一定在过去的某一个日子里见过,但因为太久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所以一时觉得陌生。
“坚持一下。”我轻手轻脚地扒开他的眼皮,“很快就好。”
他没动,很听话。我很快就滴完了两只眼睛,顺利得让我觉得有些无措。
我突然结巴起来,说:“……好,好了。”
裴雁来闭了闭眼,让眼药水充分地润洁眼睛,睫毛上因为眼睑的眨动而沾上了一些细细小小的水珠,像是哭了似的。和这人平时全然不同,漫出一种易碎的美。
这一幕我曾见过很多次,不过记忆淡化,像水中月一捞就散。
“林小山。”
他还闭着眼,却叫了我一声。这三个字的语气很轻,很轻,我却开始心悸。
裴雁来突然睁开眼,眼眶里还有一些莹润的水样,像是镀上了一层流动的贵金属。他喉结滚动,浓重的情绪骤然消散干净。我刚刚做的事很出格,但他依旧对我客气。
“无论如何,感谢你的帮助。”他不动声色地从我手中拿走眼药水瓶,轻描淡写道:“但这有点过界,我认为。”
过界。
是,他说的没错。如果爱人不入刑,那把我判处无期的一定是薄弱的边界意识。
我想到什么,指尖神经性地刺痛,难堪让手指蜷缩。但十年的光阴不会虚长,我很快完成了自我开解。
下有对策。
怯懦逐渐向本能让步,愈发不可控的欲望让我没法住口:“抱歉,我记得以前……”
以前,多禁忌的词汇,提到它就是在强行打开潘多拉魔盒。突然卡壳,我没办法继续说下去。
裴雁来波澜不惊:“林助,人会学习,这是常识。”
红细胞一百二十天就能更新一次。
他分明是要和过去的总总划开道,干脆地把数年的鸿沟横在我面前,告诉我今非昔比,不要再玩回忆往昔的游戏。
我挺难过,但无名火却压过郁结,骤然蹿高。
变的不止他一个人。
时至今日,我也学会假模假样地说着违心的话,无声冷笑:“你说的对。”
确实带着赌气的意思,我点头离开。
走到办公室门口,明明手已经按下了门把。但就在这一刻,我意识到出门就是举白旗,我不能一直在他手下当个输家。
我抬起头,朝他不熟练地笑,表情应该挺不错。
“人是会变的。”我身上的刺冒了尖,也不知道到底想捅伤谁,“可药店里明明已经有了更好的眼药水,你裴雁来却只肯用从前那款。”
第7章 叙旧
李阳鸣的案子非常棘手,我是裴雁来的助理,虽然只打辅助,处理琐碎的事务,但也累得像狗。
法律这行,精力不够充沛真的做不来。
两周多的时间在忙碌中飞快地流逝,而我大部分的时间耽搁在了路上。
地铁、出租、甚至公交,四十分钟起底,上不封顶。以至于我现在看到四个轮子的就打心眼里发怵。
正常情况下,李阳鸣案结束之前我是别想有休息时间的。在法律这个圈子里,九九六的工时并不常见,多的是零零七。
——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工作,不需要睡眠,一周连轴七天。
但事有意外。
这周日傍晚,天刚擦黑,我和谢弈囫囵在路边吃了几串烤腰子,还没灌进两口雪花,就接到微信消息。
是工作群。裴雁来发了通知,说是晚上放掉,让我们回去好好休息。
“奶奶的。”谢弈耷拉的眼瞪圆:“今天不是愚人节吧?国外回来的就是不一样,还挺讲究劳逸结合。”
我也意外:“祖宗。不是在做梦吧。”
谢弈给我夹了一颗油光锃亮的饱满花生米:“来,替我谢谢你老同学。”
“……”我吃下肚:“谢谢老同学。”
刚回到鼎润楼下,就看到一辆雷克萨斯从身边飞驰而过。我下意识追上去,没走两步又停下。
“你干嘛呢,两条腿追车?很有梦想。”谢弈望去一眼,哎道:“这不是裴律师的车吗?”
“是。”时过境迁,他太快,我连背影都追不上。
拎着包离开律所,我沿着雷克萨斯驶往的方向走出三百米。
巷口窜出一辆飞速行驶的自行车,主人穿着校服,看模样是男高中生。他车速很快,拐弯时刹不住车,差点儿冲到我的身上。
他说:“不好意思。”
我也回:“对不起。”
骑太快是他故意,可站在路中间是我过失,谁都不清白,谁都该道歉。
他和我对视一眼,尴尬里带点善意,很快又擦身骑走。我意识到自己该走了,至少站在这里是不合适的。
可我不想回到合租屋,又要去哪里消磨时间?
天暗下去,这回是彻底黑了。
我抬头,意外看见了北极星。大抵是风太大,把霾都刮走。大楼的光在夜间很晃眼。
我走着神,任由肌肉记忆控制着身体,像具不怎么僵硬的行尸走肉,在首都来来往往的行人间慢悠悠地走。尽管还穿着得体的西装皮鞋,背上也还背着包,在这个被从工作中赦免的傍晚,我却于一簇簇奔波的社畜中间成为了异类,获得了微妙的怅然和安宁。
像个不那么典型的流浪汉,最后我的脚步停在了一家射箭馆前,店名是HART,用涂鸦的形式喷绘在门脸上,张牙舞爪的,很有个性。
这家店名气很大,我推门进去,馆内设施精良,环境也优越,老板应该有点家底,
前台是个留着寸头的姑娘,铭牌上写着名字,叫海阳,最多不过二十岁,生了一双狡黠又灵动的眼。
我来得好像并不凑巧。她看见新客人,一声招呼都没来得及打,只匆匆扫了一眼,就欲言又止地想往里间钻去。
好奇心顶开嘴,我伸出手敲了两下柜面,问:“怎么了?”
她终于还是转过头来,眼睛冒光,囫囵解释一句:“我老板回来了,正和朋友切磋,好多人都在看呢。”
冲我抬抬下巴,她又加了一句:“我老板很牛的!不看是损失。”
追逐刺激和危险似乎是我的本能。回过神时,我已经跟着她来到赛场。
因为是周末,所以人意外的多,观赛席已经坐满,连廊处也围了几圈观众。我和海阳站在门口,只能远远地看着。
“哪个是你们老板?”我问。
海阳个子不高,上蹿下跳的:“哎呀,我看不清。”
我看她挺费难,就拍她肩膀:“跟上来。”
“让一让。”
我带着她往前挤到最前,她终于扬着下巴,指着擂台:“那个,穿背心那个!”
我看过去,距离有些远,看不清五官。
身后的包在挤到前排时往下滑落了一段,此刻包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臂腕处。它被后面擦身而过的人一撞,轻易砸在地上。
包里还放着我的笔记本电脑,落地的时候发出了一声闷而重的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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