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春漫话说到这儿,傻子也猜到她找人是想做什么了。
老胡一周有三天在上班,工作是放下去不少,但也一直没断过。这是想请我和裴雁来做说客。
我从善如流,“我们会尽力劝他。”
裴雁来也说:“您放心,所里的事我不会再让他操心。”
黄色的小花顽固地夹在她耳后,让她挤出笑脸时也很明艳,“我和老胡说不上几句就要吵架,实在没办法才想到拜托二位。百忙之中能赶过来,真的谢谢你们。”
裴雁来轻轻摇头:“胡小姐客气了。”
老胡常被人诟病的就是他破碎的家庭,这在业内不是秘密,只不过没人拿到明面提。
早年老胡和发妻自由恋爱,从学生时代六年长跑,但婚后却疏于家庭,全身心扑在事业上。从孕检到生产到产后护理,老胡一直缺位。直到某个凌晨在半球之外接到一通死亡通知。
产后抑郁,过量服药走的,那时候胡春漫刚满八个月。
胡春漫从小就和父亲离心,被外公接去中欧,只有每年寒暑假回国。
父女战争旷日持久,缓和关系是在胡春漫大学毕业那几年。但全然放下肯定是不可能的,母亲的去世一直是解不开的死结。
我是局外人,但也想说一句,老胡做律师很成功,做人、做丈夫、做父亲却很糟糕。
胡春漫下楼买午饭。
我推开门,老胡淡淡道:“裴律也来了。”
裴雁来颔首。
“我知道那孩子找你们来干什么。”他慢慢道:“事已至此,我不答应也得答应喽。不去了,不去了。”
我无声叹气:“您早该有这个觉悟。工作永远做不完,身体最重要。”
“谁喜欢当劳模?又没人给我颁奖。但无论清醒还是熟睡,灵台清明还是酣然大醉,我都得熟知航海的技艺,*不能生疏。”他笑了下,看向裴雁来:“雁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今天咱们打开天窗说说亮话。”
裴雁来点头:“您说。”
“我这人权欲重,鼎润是我这辈子的心血。虽然我五年前就想挖你,但如果不是老何和我自己都出了事,我不会同意你直降合伙人的要求。”老胡面相端正,但正色起来挺能吓人。
但裴雁来半点不恼,甚至轻笑道,“看来我运气不错。”
老胡似乎第一回 见到这人不要脸的一面,哽住几秒。
“我说这些话也没别的意思。”他斟酌道:“只是无论我康复与否,都请你好好经营鼎润,新合伙人的入职也麻烦继续推进。不过,只要我还活着,鼎润就永远有姓胡的一份。这件事,我希望你能记住,雁来。”
我是两任话事人的亲兵,说自己心绪不复杂是假的。
虽然老胡明里暗里提醒收敛野心,但裴雁来头顶永远不会悬挂达摩克利斯之剑。他没有所惧,又怎么会逃下王座。
“好。”裴雁来始终不卑不亢。
气氛太沉。
我岔开话题,问:“您生病的事,所里还要瞒着吗?”
老胡摆摆手:“你别操心了,认真工作。这点小事儿,我自己能处理好。”
“好。”话说完了,我把楼下买的果篮放在床头柜上:“您休息,我们就不打扰了。”
“小山。”
我一只脚踏出门外,老胡突然叫住我。
我回头看他。
脸色发黑,疾病折磨让他几个月内像是老了十几岁。
“我带了你四年,你一直寡言少语,提不起干劲,活得像要入土,这些我都看在眼里。”老胡笑笑:“但最近你变了,是好事,我为你开心。真的。”
“胡叔……”
老胡朝我点点头:“加油,孩子。”
走出门外,我闭上眼,说:“我会的。”
阿列夫零
*援引庞德:《何谓良好的法学教育》中提到吉卜林所言。
老胡是糟糕的父亲和丈夫,但确实是良师,一码归一码,没有给他洗的意思。
第47章 又添一笔旧账
老胡的病情在一周后公开,全所哗然。当晚李笑笑和谢弈约我吃宵夜,去的是很火的炸串店,这家最出名的却是腌咸菜。
点完单,菜和酒上齐,谢弈咬着串炸耦嚷嚷。
“酒精炸物腌咸菜,妈的,这是致癌三件套啊!牛逼,我拍张发朋友圈。”
李笑笑靓女无语:“你可收收神通吧八戒。老胡得癌的事儿早上刚闹出来,你这时候发是不是找抽?”
“草,笑姐说的对。”谢弈把手机放回去,“嗨,你说老胡,怎么就得这么个毛病呢。”
“现在癌症高发还年轻化,”我起开一瓶雪花:“老人里十有六七是得癌走的。”
碰了杯,劣质玻璃杯三两相撞,响声错乱。
我转念一想,又觉得这话晦气,侧身轻声“呸”了下。
酒饱饭足。
分道扬镳前,李笑笑提醒道,“哥俩,明儿别忘了带身份证啊,行政要扫了填体检单。”
老胡的事儿一出,行政楚主任立马安排了全员体检,地点在一家体检中心,公费,但强制执行。
谢弈拍拍脑袋直哎呦:“得亏你提醒,不然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知道了。”我挥挥手同二人告别:“注意安全。”
回到家里已经快十二点。我洗完澡,头脑混沌地翻找身份证。
但找了十多分钟,没见到踪影。
酒精让大脑迟钝。我急得有些出汗,慢几拍才记起,因为怕隔壁程序员闹事,春节回来后我特地把贵重物品都锁起来。
打开上锁的箱子,底部果然压着我的证件。
身份证有了,过几天可以顺利去体检了。
等等。
身份证……
体检……?
中邪一样,我坐在床边发呆,这两个词不断涌现,又排浪般没入水面。反反复复,寓意不明。
——直到脑海里出现一张不久前见过的脸。
酒气瞬间全散,鸡皮疙瘩很快爬满我的后背,蛰伏多年的巨大秘密在我眼前被骤然掀开一个角。
裴崇,或者说裴雁来的父亲——
这人我见过。
我记性不差,但是在我那平庸得像是车轱辘滚出来一条印子似的前二十七年里,能记得全须全尾的事也就那几件,数手指头都能数得出来。
想想也怪。
当时虽然觉得事情不太对劲,但备考生毕竟精力有限,旁的惦记没几天也忘到脑后了。
时隔多年,那些想时像是蒙了雾、亦或是无声被大浪淘沙带走的旧事,却跟起开一坛封了多年的烈酒一样,原貌被风卷着,突然“哗”得一声响,悉数散在面前。
我高中时有写日记的习惯,从柜子里翻出高三的那本,我稀里哗啦地翻着页,找到了那年的四月一日,缓了半晌才确认自己不是酒后犯了失心疯。
是,确实是愚人节,周一,我高考体检。
学校安排一起坐车过去,到地方我才知道定点医院离我和裴雁来家都不远,走路也就十分钟。
我人缘很一般,每年愚人节也没人跟我闹。
所以耿一直急匆匆摸过来,告诉我裴雁来有急事儿找我的时候,我半点没存疑,一个猛子就冲出了队伍,和我期末跑五十米的速度有有过而无不及。
五十米怎么能和裴雁来比?比不了。
彼时体检还没开始,裴雁来是班长,在这种场合里毫无疑问地被班主任抓了壮丁。
我跑过去的时候隐隐听到李逵差他收发体检表,组织好纪律。
我在他面前停下脚步,李逵看见我,问我有什么事。
我回:“哦,老师,我找裴雁来。”
李逵也不知道在乐什么,笑了两声,拍拍我的肩膀,说,“不错,我就知道同意你们俩坐一块合适,班长脾气好,带着你也开朗多了。年轻人,就该这样,朝气蓬勃!”
说完,他把一沓白色的册子塞到裴雁来手上,嘱咐他管好班里,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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