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询看见霍染因脸上浮现出一抹复杂,他尚未辨别清楚这些复杂究竟代表着什么情绪,霍染因已经出声:
“我妈妈,发现自己怀孕了……呆在她肚子里头的,父不详的孩子,就是我。”
“真奇怪。”
霍染因淡淡说。
“明明在事发当夜已经吃过了药,做过了措施,我依然不要脸的,像野草一样的……在她身体里留了下来。”
“霍家当年在琴市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妈妈作为霍家的小女儿,妍丽又聪明,从小到大,向她示好的男性就络绎不绝,到她21岁的时候,本来已有意向性的未婚夫。这件事情发生以后,未婚夫自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其余穷追不舍的男性,也全都风流云散……这也不是什么不可预想的事情。这起丑闻闹得太大了,就算放到现在,女方也无法做人,何况当年。”
“发现怀孕的时候,孩子已经三四个月了,他们去了医院。妈妈自那回以后,心情始终郁郁,身体也一直没有养回来,如果流产堕胎,有伤到身体的风险……也就是说,未来很可能再也怀不上孩子。”
“这对我妈妈,对我爷爷,都是一个致命的消息。”
“舅舅刚刚过世,他与我姨母结婚又离婚,没有留下一儿半女;我妈妈是爷爷的小女儿,她21岁的时候,爷爷已经58岁了,奶奶也早已死去多年,他更不可能再有什么骨血。妈妈是爷爷仅余的唯一传承;妈妈肚子里的孩子,也是霍家唯一的指望。”
霍染因平铺直叙。
这个观念如今看来,也许已经在部分人心中过时,但在当年,哪怕是现在的绝大多数人心里,这依然是根深蒂固牢不可破的信念。
人生在世,匆匆几十年,总要留下些什么证明自己来过。
血脉是人所能留下的最简单的遗物与希望。
“最终爷爷和妈妈商定,留下孩子,找人入赘。”霍染因说,“我爸爸,许成章,此时主动站出来。”
太阳彻底西沉,余晖也尽,红云将散,灰蔼蔼的蓝开始蚕食天空。
纪询的目光从天空挪到霍染因脸上。
一片自云上落下的阴影笼罩在霍染因的脸上。
霍染因向前一步,迈过这片云,挥去笼罩在脸上的阴霾。
他言简意赅,将最后的几句话说完:
“我爸爸婚后对我妈妈很好,如果不是妈妈在生我的时候难产大出血,导致再也不能怀胎,不能生下一个真正属于我爸爸的血脉……也许他们最后会拥有更加幸福美满的人生。”
正事说完了,天气尚好,他们谁也不想在这时候回酒店,便默契地走下堤岸,沿着废弃的港口散步。
虽说港口已经废弃,到处是杂草、砂砾,以及落寞锈蚀的钢筋,但那种开阔不屈的野性,却意外的完整保留了下来,和着海风,扑到纪询脸上。
纪询走了一会,感觉心情舒畅许多,也打开了话匣子:
“当年造船厂还在的时候,应该非同凡响。如果……我是假设,假设你爷爷活得久一些,你会不会变成新一代的造船大亨?”
“不会。”
“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不喜欢造船。”霍染因言简意赅。
更因为造了船,就当不了警察,见不到你。
“也挺好的,万一你当了造船大亨,我说不定就见不到你了,那就太遗憾了。”
纪询感慨的声音和霍染因的心声同时响起。
霍染因轻轻抿了一下嘴,有一点后悔。
这两天老是纪询在告白,见缝插针地说各种甜言蜜语。
下一回……自己也一定……说得更快点。
他们走过了沙子板结的沙滩,来到歪歪斜斜的木码头。没有了专人维护,木码头被海水腐蚀了一半,半边身子都朝海中歪去,与此相对应的,是本该没在海底下的木桩反支棱出来,大咧咧地浮在海面。
纪询随手按了按靠近自己的木桩,正眺望着海面,站在旁边的霍染因突然说:
“码头底下有东西。”
“什么东西?”
纪询刚说,霍染因已经弯下腰,将泊在码头下海面上的东西捡上来。
那是艘小小的木船,比成年人的巴掌都更小些,木船的中央,镶嵌着数颗不规则的蓝色晶石,晶石有圆形的、贝壳状的、狭长的,这些晶石被残余的天光一晃,晃出比大海更加澄澈的粼粼蓝光。
“这是……”纪询一时惊奇,举起木船对着太阳,“做得还挺漂亮的,工艺品?”
“也许吧。”霍染因回答,“你看左手边。”
纪询顺着霍染因所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了令人惊讶的一幕。
一艘又一艘巴掌大小的木船成串成列,成百上千,随着海浪起起伏伏,那些镶嵌在木船船底的不规则蓝色晶石,也随同木船升升降降,一阵冰凉海风,是一片无边的磷光闪闪;一阵白沫拍岸,又是一地丛生的落星烁烁。
真是蔚为壮观的场面。
“源头在那里。”霍染因说,当先往前走去。
他走的方向是木船最密集的方向。
对方没有判断错误,当纪询跟着霍染因来到走了小十几分钟,来到港口处废弃的集装箱附近的时候,他们港口上还有十来只木船,没有放下水中。
纪询弯腰看了看水面:“放这么多木船下水干什么?凹个风景拍照用?”
霍染因则看着周围,他没看见人,这让他的目光锐利了些:“拍照的话躲着我们干什么?”
“也不一定是躲着我们。”纪询说,“可能是回车上拿点东西。”
“这么费工夫的景都凹好了,再回车上拿东西?”霍染因,“你觉得可信吗?”
“人有三急也是会发生的。”纪询,“当了警察啊,就是疑心病重。”
他们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并没有发现,另有一道视线,自阴暗的角落,悄悄地,落到他们的背上,再一路向上攀爬,爬过他们的背脊,脖颈……最后,无声无息落在他们的脸上。
阴暗的目光如无形的蛛丝,一丝一缕,覆盖他们的面孔。
第一四八章 一只眼睛。
一阵风从四处散落的集装箱间,发出低沉如泣的呜咽,把近海的那些镶着蓝晶石的木船吹得远了些,但没一会儿,海浪又把它们往岸上带,拍击在沙滩与堤岸,排出白色浮沫。
风有点冷,霍染因搓了搓手,纪询凑过来,朝人的手掌上呵了口气,又用很小的幅度朝某个方向动了动下巴。
霍染因心领神会,用余光看去,看见一个红色的集装箱。
也是,空地上不见人,人多半是藏在视线看不到的地方,箱子就是一个很好的遮蔽物。这个废弃的港口里,多的是各种各样的集装箱,人也许就藏在某个箱子之后。
这是霍染因第一时间的想法。
不,等等,不对。
思绪才落,他的目光又定在红色集装箱上。
这个集装箱有些不一样。
它的颜色鲜艳很多,不像那些蒙尘废弃许久的铁箱那样锈的只余下灰扑扑的黯淡。倒像是有人用布擦拭,又额外曾经补过漆一样。
箱子附近也看不到大件的垃圾,似乎被人清理过。
“我们去那边躲躲风吧。”他随意找了个借口,和纪询默契的往箱子旁走。
走得近了,视野开阔,霍染因突然看见一块形似砚台的大石头放在集装箱之后,石头上,整齐摆放着一双棉鞋。
看上去简直像是……
纪询比他大胆多了,他注意到箱子的裂口在头顶开,知道没什么被人暴起袭击的危险,就放心大胆的蹲下去细细查看红色集装箱。
他在箱子对着海的那一面,目光肆意逡巡着。
他看到两个大概有五角硬币一样大的,仿佛被锈蚀出来的圆形孔洞。
从洞里能够看见箱子内部吧。
纪询忍不住靠近,望入孔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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