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这后一个念头,很快就被打消了。
五月底的一个艳阳天,天空蓝得透亮,一丝云也没有。还不到盛夏暑热时候,太阳金灿灿地照着,天地万物都显出一股光鲜活泛的蓬勃之气。街边月季花与九重葛深浅相映,烂红如血。琵琶黄桃初挂硕果,累累垂枝。距离端午节没多少天,街边饭店食肆已经挂出“预定酱肉三鲜棕、红油咸鸭蛋”的招牌,性急的人家门前则已挂起了艾叶香囊。
安裕容收回一笔旧账,心情放松,雇了一辆人力车回酒店。临近节日,街上颇为热闹。刚过正午,肚中有几分饥饿,心想回酒店也无甚可吃,不如路过旧演武场时找家口味好的饭店,自己先美餐一顿,再给文约兄带一份。是去吃宝和轩的锅烧河鳗呢还是吃小正兴的八宝套鸭?或者淮阳菜馆的清炖狮子头跟火腿干丝也不错。好久没吃点儿精细饭菜了,可惜幼卿不在,自己独个儿吃饭少了些意思。又想幼卿在庄园,自家嫂嫂与满福嫂必定变着法儿给他做好吃的,定然亏不了他。只白便宜了蓝靖如、谢鲲鹏两个混小子……
快要到旧演武场十字街口,前方忽然一阵骚动。伴随喇叭鸣笛声响,开过来一辆卡车和几辆小汽车。车子往街口侧面一停,卡车上下来一群警察,每两人拖着一名犯人,犯人们五花大绑,背插标牌,拖下车后就在十字街当中站作一排,足有十来个。小汽车里也出来几个人,大约是监斩官之类。
四面八方的路人仿佛一下子得了讯号,呼啦围上去。互相招呼着:“毙人了!快看,枪毙人了!”
“好久不在这地方公开行刑了,难得一见呐。”
“枪子儿打人有什么好看,过去砍脑袋才叫刺激!”
也有胆小不敢看的,低下头匆匆避开,站在远处偶尔往这面偷觑一眼。
不过瞬间工夫,人力车便被堵住,无法前行。车夫问:“先生,是等等,还是绕道?”说话间伸长脖子,使劲儿往前探看,边眺望边道:“这是要把前朝刑场又用起来?一下子枪毙这许多个,得犯多大事!”
安裕容坐在车上,视线较之旁人更高,却只能透过警察们灰色白边的帽檐儿间隙,望见背对这边的一排犯人背影。看不见面孔,从后背姿势能分辨出些许不同:有人麻木僵直,有人战栗发软,有人凛然矗立。警察们动作迅速,一队人后退几步,抬起手中的枪,对准犯人后脑勺。其余人散开到两侧,维持秩序。
“绕道罢。”安裕容向车夫道。
那车夫正看得投入,一时没反应。
安裕容提高音量:“绕道。我赶时间。”
“哎?哎!这就绕、绕道。”车夫调转车头。
“砰!……砰!砰!”身后枪声响起。不知是哪个警察动作与口令不一致,抑或是一枪未能致命,又补了两枪。
车夫似乎被枪声吓了一跳,浑身颤动,车子也跟着抖了几抖。
安裕容合了合眼。正午的日头,实在太烈了些,刺得人眼睛生疼。
两天后,徐文约与安裕容再一次上门拜访杜召棠。距离徐文约上次找他帮忙不过几天,就在这几天里,杜大少爷搬了个家。
街面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尤其码头区域附近,熙熙攘攘一如既往。进入城内,路人行色匆匆,茶楼酒馆中高谈阔论的闲客少了许多,才能感觉出别有一种凝重气氛,笼罩在头顶上。
杜召棠嫌弃家中拥挤吵闹,手头一有余裕,便决意搬出来。尽管家里老老小小阻拦几回,到底叫他找好地方,独个儿过起了逍遥日子。他如今为北伐军办事,不好住进租界,又要住所周围繁华便利,寻来寻去,在老城中心区域租了栋二层小楼,与旧演武场不过隔几条小街。
“唉,惨是真惨,谁说不是呢。枪声震得我这窗玻璃都直打颤!听说血淌了半条街,至今还没洗刷干净,你们过来瞧见没?我这些天都不出门。实在要出去,也绕着走。早知道这地方离刑场这么近,倒赔钱我也不想住。半个月前才签的契约,定金交了半年,后悔也来不及了。这倒霉催的。”
杜召棠摇头叹气。女仆进来上了茶,被他挥手招呼下去。他一个人单住,雇了三个下人:一个做饭的老妈子,一个贴身伺候的年轻丫头,还有一个跑腿干粗活的小厮。
“我们过来也没走那边。你这地方位置挺好,四通八达。”安裕容道。
杜召棠得意一笑:“可不是。吃喝玩乐一应俱全,人工物价还不贵。所谓大隐隐于市,此之谓也。”
“你知道枪毙的都是什么人么?”徐文约问。
杜召棠顿了顿,道:“听说都是新党反动分子。没日没夜审了几天,恐怕一个个都铁板钉钉跑不了。这话我只跟你们讲,千万别往外传。”看两人一眼,转口道,“放心,我打听过了,上了枪毙名单的,没有小喽啰。你们要救的人,只要不是确凿加入了新党一派,最多受点皮肉之苦,肯定没大事。不过……还是得快点儿想办法把人弄出来。原本公开枪决这事儿没那么快,但是吧,新近打江宁调来一个厉害角色,党总部监察局一个科长,得魏司令赏识,升了副局长。魏司令自己在河阳坐镇,手里把着军队,派了他到申城来整顿后方。这个人,据说做事风格比较激烈。来了没几天,就收拾了许多嫌疑分子。前日街口枪毙的,不过明面上几个。暗地里还有多少,谁也不知道……”
安裕容道:“劳芾然兄挂念,人已经弄出来了。都是没头没脑的混小子,细究起来,其实没犯什么大事。今天也是特地来告知一声,叫你费心了。”
杜召棠一愣,旋即堆笑:“弄出来了?那就好,那就好。”并不追问是如何救出来的,只道:“既然人都救出来了,也算了却一桩麻烦。我这里做饭的老妈子手艺不错,南北菜系都来得,你二人不着急的话,陪我喝几盅?”
徐文约笑道:“裕容本说好今日该请你吃饭,倒叫你做东招待我们。”
安裕容捧场道:“芾然兄说手艺不错,定有不凡之处,我可期待得很。只是你搬家动作太快,都来不及准备礼物,贺乔迁之喜。我看你这客厅还有点儿空,明儿叫人送一台留声机来如何?”
杜召棠拍手:“那敢情好。还是裕容懂我!”
到吃饭时候,酒过三巡,不免又说起当下局面。酒酣耳热,彼此投机,安裕容趁势道:“承蒙芾然兄厚爱,下了个大单子,奈何存货不足,叫你多有不便。我后来想了想,纵然给你找来替代品,终究不合心意。你也知道,我是个惫懒脾气,这点生意,一直小打小闹,没想过要扩大。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仍旧拘泥于惯性,倒显得畏葸不前,辜负了大好时机……”
“可不是么?我早就想说了,有钱不赚——恐遭天谴!”杜召棠直拍大腿,“你这是想通了?还缺不缺资金?我给你拉点儿?”
“那倒不用。”安裕容笑着摇头,“不过,确实有一事,需芾然兄出手相助。”
“你说,只要兄弟我做得到。”
“你知道,这些个高档洋货,都是先到明珠岛,再从明珠岛的洋老板们手里往外发。我想,不如索性跑一趟明珠岛,当面与他们谈谈,看能不能签个专属供货协定,把生意做大些。你要的这批货的缺口,我直接在明珠岛补齐了,以私人贵重物品走洋人邮轮寄送,估计最多半个月就能到你手上,应该误不了事。只是最近本埠出港查得严,得有交通局通行许可证件……”
申城外港进出由租界联合机构与本地政府交通局共管,通常说来,洋人管洋人,夏人管夏人。最近半年,夏人进出,尤其是离港,核查十分严密。
杜召棠毫不犹豫点头:“这个好说。我与交通局的人还算说得上话。”略加思忖,又道,“谈生意不是一次的事。这样,我给你们玉颜商贸公司要个公司通行许可,可反复使用,每次出入港口登个记盖个章,事后到交通局备案即可。”
听罢此言,安裕容心中大喜。公司通行许可比之个人许可,便利多多。不仅随行人数限制更小,因默认有资产担保,核查也相对宽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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