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裕容有点儿灰心。不论是仙台山的地势形貌,还是匪兵们的谨慎措施,都超出了他的预料。
人质们皆知很快即可重获自由,一路极为配合。忍饥挨饿,翻山越岭,荒野露宿,半句怨言也无。两个小孩年龄相近,尽管语言不通,鸡同鸭讲,照样交流无碍,总要同乘一匹毛驴。那洋人小孩在四当家背上睡过半夜后,与之莫名亲近起来,哪怕对方一直冷着脸也不怵。洋小孩与安裕容关系本来就不错,因上山路上赠送树莓之谊,那夏人孩子也还记得他,于是两个小孩都十分喜欢黏着安裕容。这一大两小,歇息时常常挨蹭到四当家身边,蹲在地上看他指挥匪兵清扫空地,驱逐蛇虫,燃烧篝火……
一时间,人质与绑匪关系之融洽,简直恍如一个结伴野游的大家庭。
下山路程走到第三天,美丽的艾德丽小姐不慎扭到脚踝,伤情颇为严重。四当家替她检查一番,拿出随身携带的外用伤药敷上。
在华夏传统中,女性双足乃是十分隐私而性感的部位,轻易不可暴露。艾德丽小姐落落大方,将一只雪白的玉足伸出来,任由四当家诊治。她早已经明白,这位年少的匪兵头目最多口头上吓唬吓唬人,其实心地并不坏。匪兵们有意无意都把目光往那光溜溜的脚腕子上瞟,安裕容瞧得好笑,心想也不知多少人羡慕四当家艳福不浅。
艾德丽小姐摸摸用树叶和草绳包扎妥当的脚踝,居然看出几分田园清新美感。向蹲在面前的夏人少年道:“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见对方毫无反应,收拾好东西就要起身,遂叫一声安裕容:“伊恩!”
安裕容只得走近些:“这位洋小姐请问当家的尊姓大名。”
“颜四。”四当家冷淡回复,将装着伤药的小瓷盒塞进怀中。
这自我介绍可真是相当没有诚意。艾德丽小姐正眼巴巴等着,安裕容只得将这个明显敷衍的姓名转述过去,且加以补充说明:“华夏人常以家族排行作为姓名,这个名字并不奇怪。”
“他叫颜四,那么家里一定还有三个哥哥了?他的哥哥们……也和他从事一样的职业么?”艾德丽小姐的好奇心,并未因一个月的人质圈禁生涯而减弱。
安裕容笑笑,不打算当真拿这位好奇小姐的问题去骚扰四当家,用夏语道:“当家的,咱们恐怕得腾出一匹毛驴给这位洋小姐。”
“嗯,把小孩骑的这匹让给她。”四当家将洋小孩提溜到他母亲身前,让他母子共骑一匹毛驴,又将夏人小孩提溜到自己背上。
安裕容充满绅士风度地邀请并搀扶艾德丽小姐上了毛驴,道:“首领说他的三个哥哥因为战争,失去联络很多年了。”
转头见四当家用左手托着小孩的腿,想起他揣在怀里的伤药,直接将孩子抱过来:“明弟,安叔叔背你一段,好不好?”他比四当家高出将近一头,这般动作甚是方便。明弟趴在他背上,视野比坐在毛驴上还要开阔,高兴得直点头。
实际上,四当家的个子几乎可以用瘦小来形容,当他收敛气势站在匪兵当中时,可说毫不起眼。然而大约因为行事老成,功夫高强,总叫人忽略了他的外表。他没反对安裕容的举动,牵起艾德丽小姐骑着的毛驴,径直往前走。
“颜四,你为什么会做……”艾德丽小姐把强盗一词咽下去,换了个委婉的说法,“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谋生?”
“颜四”两个字模拟的夏语发音。四当家看她一眼,摇摇头,表示听不懂。
“伊恩!”
安裕容无奈。艾德丽小姐这是把自己当成她的专属翻译了。
“当家的,洋小姐问路上还要走多久?”
“快了。”四当家停了一会儿,许是想起人质情绪需要安抚,以免路上闹事,又道,“叫她不要心急,我自会把他们安然送到地方。”
安裕容冲艾德丽小姐道:“这位小首领说,时局动荡,他没有找到别的机会。”
“那……伊恩,你帮我问问他,想不想换一个职业?”
安裕容吃了一惊,想想又觉得正常。女孩子的好奇往往与天真相表里,如果不是这般情形下,定然十分可爱。
转向四当家:“洋小姐很关心送到地方是送到什么地方?会不会有人与咱们发生冲突?”
“我会把他们送到奚邑城外。至于冲突,便请洋小姐祈求祁大统帅派来的两位总长大人能够信守承诺罢。”
安裕容听他语气平淡,丝毫不担忧人质接收方设伏翻脸的模样,心知定是另有安排。
细究起来,不论祁大统帅派来的总长大人,还是各列强领事馆派来的洋大人,在这仙台山奚邑城地界,都是外来的强龙。地头蛇张定斋迫于情势不得已退了兵,某种程度上,论天时地利人和,都归了匪兵司令傅中宵。
想到这,安裕容不得不叹一声:仙台山这帮匪兵,这一票大的,干得可真不赖。
艾德丽小姐还等着安裕容的传译:“伊恩,他同意了吗?”
“他说没想过,现在这个职业干顺手了,换也不知道能换什么。”
“那你问问他,愿不愿意给我当私人保镖?如果他想正式当兵,也不是不可以。我未婚夫的军队中,也有一些夏人。他武术这么好,我可以请未婚夫给他安排一个合适的职务。”
安裕容没料到艾德丽小姐诚恳至此,竟是无师自通了策反之术。他倒不觉得趁着人家语言不通阳奉阴违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就他所见,四当家做惯了好汉,可不像是肯给洋小姐当保镖,给洋军官做手下的样子。
“当家的,洋小姐问领事馆的洋人是不是一定能到场?她不认识祁大统帅手下的总长大人,有些担忧他们是否可信。”
“领事馆的洋人已经在奚邑城里住了些日子了,两位总长大人必会将洋人安危置于首位。”
安裕容点点头,向艾德丽小姐道:“小首领说谢谢您的美意,不过他并不想离开家乡。”
艾德丽小姐表示理解,同时也深表遗憾。
安裕容借着洋小姐的名头,几个来回也没套出多少话,略加思忖,决意改变策略,听从司令傅中宵指示,摆出自己兄弟架势,坦诚相待。
“请问当家的,适才提及两位总长大人,先前咱们在山顶上写的那封信,就是送到这两位大人手中么?”
“嗯。”也许是没有必要,也许是多少有了自己人意识,四当家并未隐瞒,直接承认了。
“两位总长大人既然将洋人安危置于首位,又怎会叫当家的送信时受了伤?”安裕容声音压得极轻,低头凑到对方耳边说话,他确信连背上背着的明弟也听不见。
四当家跨出一步,猛然与他拉开距离,回头瞪一眼,目光中充满警告。
“当家的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在山顶给洋老头瞧病的韦伯先生,是个外科大夫。西医在外科方面,确乎先进。当家的若不介意,待这一趟回去,不妨叫他瞧瞧。”
见前边人没反应,安裕容不死心,接着道:“洋人们原本就愿意相信你,这一趟回去,定然越发友善,不必担心他对你不利。我看当家的这些日子一直用左手,请他瞧一瞧,总没有坏处。”
安裕容这番话,虽说秉承着始终如一的套近乎原则,然确确实实发自肺腑,真心实意。因不欲传之二耳,故声音放得相当低柔,原本十分真切,更添许多关怀。
果然,对方收回了警告的目光,只答一句:“无妨,快好了。”
艾德丽小姐见他俩只顾聊天,撇下自己不管,娇嗔道:“伊恩!”
安裕容只得抬起头,继续哄骗驴背上的洋小姐。
第9章 流水好成交
又过了一日,地势愈来愈平坦,安裕容猜测应是到了仙台山外围山脚下。
他自认渐渐摸出与四当家聊天的诀窍,也不管人家回答多少,坚持不耻下问,一副理所当然自家兄弟模样。
眼见重叠高耸的山峦渐渐在身后成为背景,安裕容试着问:“当家的,咱们是直接将人送到奚邑城门口,还是城外别的地方?司令不是说还有许多粮饷要运上山去?届时如何交换可有约定?万一对方反悔,扣下粮饷,甚至连同咱们这么些弟兄一起扣押到城里去,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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