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裕容皱眉摇头:“幼卿,你不知道……”他这些日子收集各方信息,又有徐文约的渠道,所知远比颜幼卿全面。局面复杂难以解说,只言简意赅道:“革命党人未必如表面所见势大,能否齐心北伐尚未可知。此次刺杀,亦可见出革命党内部之分歧,激进派行事过于鲁莽。祁保善操控北新军多年,不论刺杀成败与否,皆授人以柄,或激怒他本人,或放纵其手下,使局面迅速失控。原本祁保善尚有遮掩,革命党亦可周旋,如今……可真说不好会变成什么样子。”
安裕容忍不住叹息:“祁保善此人,心思莫测,谁也不知道他为了做皇帝,究竟会走到哪一步。”直直看向颜幼卿的眼睛,“幼卿,大总统迄今所为,已非明主。我怕……”
颜幼卿回望向他,断然道:“峻轩兄,我辞了总统府的差事罢。”
“总统府的差事,怎是说辞便辞得了的?更别提你刚刚立功受赏,这当口要走……”
“我有办法。”
“嗯?什么办法?”
“我可以装病。”颜幼卿抿抿嘴唇,窘迫中带出一丝狡黠意味,“用内家功夫装病,很像的。”
安裕容看着他泛红的脸颊,水润的嘴唇,忽然想凑上去仔细亲一亲。可气氛实在不合适,轻轻咽口唾沫,才压低嗓音道:“当真很像?”
“当真很像。从前在仙台山,为了避开一些事,使过两回。”
安裕容后悔有此一问了。转而道:“且等等。等戒严令开,你便托病回家休养,然后再递辞呈上去。咱们先回海津看看。若形势紧张,我想过了,莫如南下,往蕙城投奔约翰逊去。不论革命党北伐至何处,那里都是大后方。你若不放心,不妨把嫂嫂侄儿们都带过去。你觉着呢?”
颜幼卿思量片刻,点头:“好。就去南方。”
安裕容问:“会不会……舍不得?”
“不会。”颜幼卿略微踌躇,小声补一句,“去哪里都行。峻轩兄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安裕容想:管他气氛合不合适,不对,这气氛简直再合适也没有了,就该把面前人抱起来,好生亲一亲。他这般想,遂也这般做了。
六月十三,颜幼卿当值夜班。此时距离大总统遇刺过去整一月,国会两位态度最为激烈的议长也被请进总统府住了几日。颜幼卿这一夜值守,不在前楼,而在后楼静心斋。他起先只是有些怀疑,如今自然已经确认,这静心斋名字雅致好听,实乃总统府私设的监禁室。被请进府中的十来位要人,都曾在此驻留。有几个陆陆续续放出去了,或辞职隐退,缄口不言,或官复原职,照常进出。剩下三两个还关在这静心斋里,包括尚贤尚古之。
颜幼卿打定主意,待过些时日取消戒严令,便装病休假。心中却还惦记着尚先生,预备趁今晚值夜设法说上话。峻轩兄说如尚先生这等人物,若不肯退让,大约要把牢底坐穿。若虚与委蛇,则必能周旋到底,保全自身。即便如此,颜幼卿还是准备寻机问问,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静心斋实际包括后楼一层数间禁闭室,有独立铁门封锁。值夜卫兵两人一组,单看守这几个小房间,定期于内外巡视。派到这地方来守卫的,已是田炳元司令心腹中的心腹。颜幼卿本该与有荣焉,然自从第一次见识了其间阴森晦暗状貌,心中去意更甚。总统府所在,本是前朝用于招待洋人使节的万象楼,自然不会有这等监禁场所。静心斋,显然是大总统入住后,专为某些用途特地打造的私人监牢。
午夜时分,颜幼卿与另一队员打开铁门,正要进入走廊挨个房间查看,田炳元忽然带着两个人来了。
“颜队长,这两位是执法处的同僚。开门请白先生出来,给他换个地方住住。”
颜幼卿侧目,那两人均着深色便衣,走廊中灯光暗淡,看不清面目,只觉气质阴沉。打开白先生房间门,其中一人开了灯,颜幼卿才发现有几分面熟。诧异之下不及细思,那两人已将窄榻上的白先生硬拖起来,押出门外。
白先生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稳,憔悴许多。此人脾气暴躁,半睡半醒中遭此粗鲁对待,虽无甚力气,仍是破口便骂。
押送者之一伸手在他脖颈上一点,立时哑口,人也萎顿下去。看那娴熟手法,分明是个练家子。颜幼卿猛地想起来此人是谁。当初曾一道入选总统府卫队,后来犯错挨罚,将功折过,没有留在总统府,而是转道去了执法调查处。记得那时如这般遭际者,有好几人。没想到会在此地遇上其中一位。当日既无深交,如今亦形同陌路。颜幼卿只是忍不住担心那白先生。他资历虽浅,却也听说过,执法处的牢狱,才是真正天牢地狱。毕竟,总统府的监禁室再阴森,也是不动刑具的。
这时隔壁两间房也透出灯光,显然已被惊动。田炳元示意颜幼卿打开其中一扇门,冲站在门后之人冷冷道:“尚先生,您德高望重,大总统愿意在您身上多给点儿耐心。再等三天,若还是想不通,到时候只能请您也换个地方住住了。”
尚古之面色冷凝,默然不语,目光看似直视田炳元,实则瞟向他身侧的颜幼卿。
颜幼卿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暗示已将消息送出。
“多谢田司令提醒。此心安处是吾乡,实际住哪里,倒是不必计较。”尚古之转身,躺回窄榻之上,竟是不再搭理田炳元。
“你!”田炳元愤然,哐当一声锁上门。执法处两人连同白先生,不知何时已经消失。田炳元吐口唾沫,怒气平息,冷笑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在总统府你是做客,去了执法处,可就要做鬼了。”
将田炳元送至大门外,颜幼卿试着问:“司令,刚才那一位,是从前一起从海津来的……”
“你也认出来了?”田炳元口气有些阴郁,“看来不是我认错了。执法处是个好地方哪,肯干的都升得快。半夜提人,招呼都不打,还要老子亲自伺候。”见颜幼卿脸色不太好,不由得误解了,拍拍他肩膀,道,“你就别想了。你这性子,不是那块料,老老实实在老子手底下待着罢。”
颜幼卿赶忙否认,却也没有更多解释。田炳元反而满意他这副情态,多说了两句:“这桩辛苦差事没几天了。大总统耐性快要到头,人往他娘的执法处一丢,管他是死是活。到时候,给你们几个多放几天假。”
颜幼卿悚然一惊,不敢再问,低头掩饰。今夜带走白先生,固是杀鸡儆猴,然田炳元所言,定非空口恐吓。只是瞧尚先生模样,显然是预备把牢底坐穿了。
次日,颜幼卿还在静心斋当值,晚饭由他亲自送进房间。打开尚先生房门,见对方仿似闭目养神,将餐盘放置桌上,漠然道:“尚先生,请用餐罢。”
尚古之睁开眼睛,却不看他。似乎察觉他特地多留了片刻,夹起一片菜叶,叹道:“人生贵适志,曾是忆莼鲈。多谢你了。”慢慢吃起饭来,再不多说一个字。
颜幼卿心沉下去,知道对方已决意将生死置之度外。心中十分难过,却无法可施。
又过去一日,颜幼卿虽有机会借巡视之机见到尚先生,然而对方连眼神也不肯给一个。他记得田炳元曾提及三日之限,若此话当真,只怕今夜执法处便要来押人。一时间心神不宁,倍觉煎熬。
午后,另一个比颜幼卿级别略高的小队长找到他,笑嘻嘻道:“颜老弟,你可是交了好运了。洋人给大总统送了新座驾来,田司令叫你去试车呐。”
颜幼卿往车库去一问,原来之前的总统座驾于刺杀中被炸毁,遂向洋人车厂高价订购了一辆新车,今日刚刚送达总统府。按照惯例,在总统乘坐之前,须由大总统专用司机城内试驾一圈,卫队派一人陪同。这活儿新鲜轻省,田炳元顺口点了颜幼卿,算是给小年轻一点甜头。
司机指着车库门外停着的崭新黑色轿车,得意道:“就这铁家伙,整五千大洋!大总统还没坐,你我先坐了。这就是前世修来的福气,颜队长,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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