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缓刑(13)
怕他冻死在里面,还很贴心地关门关得很大声。
他原路返回时,发现冰格底部有几个平摊着的小冰滴。他用手指化开一点,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咸的。
“咯啦——”
“怎么能脱臼成这个角度,你怎么摔的,皮肤上都没有伤口。”
“嘶……嘿。”王珏脸一酸爽,不好意思地笑。
估计是照书想接回去时那几下掰的。
实践总比理论难啊。
“行,最近不要过度用手,手机打字都注意一点。”医生放开接回去的手,叮嘱道。
“谢谢医生,”王珏说,“没事,我不用手机。”
虽然可能没什么用,但他在李微家临走之前,还是把手环拿出来处理了一下,希望给他增加点工作量。想到这里,奔去光子大厦的步伐又轻盈了一些。
他徒步又走了三公里,到大厦门口的垃圾桶掏垃圾。摸了半天,被烂香蕉和糖水渍蹭了个遍后,终于摸到一个黑色硬硬的垃圾袋。打开大致看了一眼,拎起袋子转头就走。
直到一个静僻的角落,他才迫不及待地席地而坐,终于喘了口气,闭目养神了五分钟,胸闷气短加头晕目眩才有所缓解。塑料袋有点分量,他眯紧了模糊的双眼,努力翻找那些能证明“他是他”的东西:身份证、医保卡、钥匙还有……只剩一页的户口本。
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点痕迹的。他想。
他垂了垂眼睛。刚想着如何规划路线,就看到一个纸片,上面用漂亮的行书写着从光子大厦如何倒车到他家的地址,后面还夹了很多一块的纸币。
除此之外,程医生还塞了很多红红的钞票进去。
王珏心下一阵温暖,拿起那个纸片,站了起来。
他要回家了。
他晃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公交车后排的靠窗位置晃晃悠悠了。看着窗外崛起的高楼大厦直冲云霄,王珏产生了一种它们要尽数轰然倒塌在他头顶的错觉。有人跃迁时间,有人被时间抛弃。他觉得自己脸上有无数条干瘪的皱纹逆流而上,直直冲向天灵盖,盘根错节,垂垂老矣。
一切似乎都变了,就如刚刚上车被司机提醒要多交两元钱;一切似乎又都没变,远处的橘色霞光彼此推搡着,高悬的夕阳依旧安于磐石,像一颗正熊熊燃烧的头颅。
李微一定讨厌太阳吧。他突然想。
可惜被王珏直视的落日余晖是博爱的。它正穿越千里,折射万层,笔直地透过耸入云端的高层落地窗,温和地照在灰鲸纂得咔咔作响的关节。
最后那只手放松下来。
它翻开桌上书皮已泛得老黄的《圣经》首卷。
已存在46亿年的恒星散发出来的光芒,在上帝创世的光辉下,似乎也倍感羞愧。
然后那只手的主人盯着投影仪里录像的暂停画面,不知和谁淡淡命令道,“让席眠,活动活动筋骨吧。”
他想起当时他对着那个屋子里唯二存活的两个孩子说:
“利未和西缅,是在雅各十二个儿子中只有咒诅,而没有祝福的人。”
“但在这个社会,你看看那些被祝福的孩子们,多少成了不思进取,吃穿富足的废物。”
“这么多年过去了,人类在进化吗?不,进化的只有科技。以前人活着就已经是底线,可在科技发达的时代,这个底线被逐步累加:从要有尊严、要有公平,逐步发展为要赞美、要享受、要奢侈。动物幼崽的求生欲越来越低,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学生开始自杀。”
“一旦有人替他们承担起了肩上的重担,他们就会变得脆弱不堪。”
“而真正被诅咒的孩子,都泥泞不堪地活到了最后。”
“你们都是最天才的孩子。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走向腐烂。从今天起,你们要把底线降回到千百万年前的最低——活着,回归你们的求生欲。激发你们骨子里源源不绝的潜力,找到最原始的兽性,就能够无限接近——”
“创世的神性。”
“我给你们两个这个名字,是想让你们背叛这个时代。”
西缅和利未是弟兄
他们的刀剑是残忍的器具
我的灵啊,不要与他们同谋
我的心哪,不要与他们联络
因为他们趁怒杀害人命
任意砍断牛腿大筋
他们的怒气暴烈可咒
他们的忿恨残忍可诅
我要使他们分居在雅各家里
散住在以色列地中
—— 《圣经》首卷:创世记(希伯来语在开始之时)49:5-7 雅各给12子的预言诗
夕阳普照。
博爱与冷漠,只有一线之差。
第12章
【13】
今天的粥煮多了。——餐桌上拿了两个碗的李微
王珏打开了家门。
他之所以立刻问有没有拆迁,是因为他家里实在有些寒碜。一室一厅的老楼已被灰尘占领,王珏就着昏暗的自然光,一手拄在洗手池前,一手拿着矿泉水往自己头上灌,顿时清醒了不少。
他眯眼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没人打理,长长地拢在后面,都快要齐肩了。
李微家里没有镜子,上次也只是在电话亭的镜子里匆匆掠过,还没来得及看看自己什么德行了。自己从来没见过的中长发造型倒是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邋里邋遢,反而多了几分颓丧的沉沦气质。但他没什么留恋,拿出一把剪刀,看形状还是解剖专用的那种,对着镜子把自己的头发唰唰几下给剪了。他很擅长用剪刀,像剪断‘大体老师’的软组织一样干脆利落。但也许是右边剪得太快太顺利,剪左边后脑勺时一个没看清,划伤了颈侧,浅浅的伤口立刻渗出些血来。
“嘶……”
他皱着眉,凑近了眯眼去看那个伤口。
当他的睫毛几乎快要挨到镜子时,他突然愣住了。
他是不是近视了?
王珏突然想起上大学时,那个德高望重的张老师极为看重他,有法医请他做顾问时他都要带着王珏去考察尸体实情。带护目镜时张老师还说他眼睛好,不用叠带眼镜了,让他千万保护视力。
他放下剪子,进入这座房子唯一的房间。迎面来的是一墙的贴着泛黄发脆的金灿灿的奖状,每个奖状上缘都用卡通贴纸贴着——是他五岁之前的奖状。他在那面墙下面找出一本书,是老师送给他的《洗冤集录》影印版*。他把它放在桌面上,坐下来盯着看了一会,猛然发现,靠他从小就背的“眼离桌面一尺远”已经看不清书上的内容了。
至少有600度吧……估计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并发症的病理性近视。
他叹了口气。
明天去配一副眼镜吧。
他软绵绵地在桌子上趴了下来,侧脸枕上那本书,静静地嗅着纸墨的辛香。
他在想,他和李微也许很早就交手过了。
“尸体经你手,你能看出多少?”李微曾经居高临下地问他。
有一具尸体,他和老师就差一点点证据,求证了无数类似的药物特征,但最后还是超过了时限和家属的耐心,被送去火化了。
是出自你之手吗?李微?
老师在专业上著书无数,其中也包括官方的医科教材——李微的那一本。
那具尸体被火化之前,老师偷偷留存了样本,后来发布了一篇轰动学界的学术论文。
之后他却辞职了。
没等给他一个交代,王珏就进入了昏迷。老师的名字再一次出现时,是在那本教材里,他认出的主编之一。
名字前被打了勾。
王珏闭上眼睛。
《洗冤集录》的扉页上是老师的寄语:
“为生者权,为死者言。——张明。”
王珏在桌子在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怎么这么嗜睡?他晃晃悠悠地爬起来,眼皮却还是发沉。
他的眼镜店选择挑中在了市中心的商场,因为那里人多。
视力、辨色力、外眼、眼压、眼底、裂隙灯等一顿检查,左右眼由0度都直接飙升到了600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