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骨藏身(97)
他看着女人渐渐合上的眼角流下的浑浊液体,转身离开了这张通往死亡的白色病床。
他推开门,等在外面沙发上用打游戏缓解焦虑的Beta立刻站了起来,问他怎么样了。
“她有些话想对我说。”少年用一贯温柔而冷漠的声音说:“现在,已经说完了。”
Beta张了张嘴,试探地问:“那,妈妈对咱们两个手术的事……”
“我们自己安排就好。”少年安抚似的,看了一眼桌上一口没动的水果:“先不用操心这个,忙你该忙的事。”
他回头,却发现Beta低着头,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松一口气,仿佛陷入了更深也更复杂的焦虑之中。
少年思考片刻,问:“怎么了?”
Beta没有立刻回复他,像是自己完成了一场独立而艰深的思考,对他抬起头,脸上有所求的神色是少年熟悉的,眼中定然的光却让他觉得陌生:
“阿九,妈妈生病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少年看着Beta张阖的嘴,耳边却像沉进深海里。Beta似乎说了很多的话,在他耳中,都成了海中温柔的汹涌。
眼前的Beta不知何时站在他面前,握住了他的手,似乎发觉那双手有些凉,下意识地搓了两下。
少年微微低头,看被Beta握住的手。
“就算是……最后一次帮我一个忙。”
Alpha少年看着Beta男孩的眼睛。那是跟他一模一样的一双眼,却比他澄澈,比他真诚,比他无所畏惧。这双眼睛的主人曾经在黑暗中发现了他,而那时,他看着也是这样看着他,没有丝毫掩饰:
“答应哥哥,考虑一下吧。”
谢争的母亲最终没能熬过这一年的十二月。
这名Beta女性的死在平港并没有掀起什么水花。好像所有人都知道,她不够重要,并不能在任何一个城市中流传的故事里成为主角。而她这一生付出的所有努力,都只是在一只巨大的金字塔上玩滑梯。爬上去时顶着烈日,滑下来时满身尘土,与顶端无缘,却如此不疲。
岑卯是从陆鸣的电话里听说这个消息的。如果不是陆鸣问了一句谢争最近怎么样,他也不会想到少年的母亲在几天前去世了。谢争看起来毫无异常,也从来没有跟岑卯说过什么。
岑卯心下戚戚,但已经习惯了在别人面前伪装成对谢争无所不知的样子,只是这次没有瞒过陆鸣。
男人在电话里帮他挽尊似的咳嗽两声,问:“要不,你陪小谢出去散散心?”
岑卯并不知道谢争需不需要出去散心,他总觉得,那个所谓的母亲对少年来说或许真的不重要。谢争也没有在压抑什么情绪,即使有,也跟这场早能预料到的死亡没什么关系。
但陆鸣紧接着提供了一个郊外度假屋的信息,告诉岑卯是他哥最近交给他的产业,保密性和安全性都很好,正好可以两个人一起去跨个年。
岑卯有些犹豫,晚饭时问了少年这个问题。少年没有想太久,就答应了。
这是岑卯和谢争的第一次单独出游,岑卯也稍稍兴奋起来,很早就跟宋宁请了假。莫恒舟听说他要跟男朋友出去跨年,为他提供了许多自己准备了但用不上的节日约会攻略。而现在的岑卯已经有了许多实战经验,有点瞧不上莫恒舟的书本知识了。但他还是很给人面子的学了一些,并且答应他回来之后告诉他效果如何。
岑卯和少年在一年中最后一天的下午出发,是谢争租的车子。岑卯戴着口罩坐进车里,对司机问好,就想起来之前谢争的学姐说过的开车旅行。少年在他身侧,帮他调整座位的角度。岑卯想到自己连考驾照的资格都没有,有些失落,趴进少年怀里问他什么时候去考驾照。
少年眉目稍弯,说应该快了。
岑卯这些天没干什么重活,最多就是心理压力大,一路上看着外面的风景和少年聊天。他有很多奇怪的问题,少年总能很耐心地答,路上时间就显得很快。他们到度假屋的时候才三四点,徜徉的阳光尚有午后余温。岑卯说想出去逛逛,少年答应了。
他们沿着度假屋边的一条河流行走。岑卯把手揣进谢争的口袋里,少年攥着他的掌心,说觉得冷了就回去。岑卯靠在自己的热源边,只觉得从手暖到心里,并不想回去。
他看着眼前的河流,忽然觉得一直这样走下去也不错。他和身边的人都不再回头看了,河流的终点可能是大海,他们可以在海边盖一座小木屋。岑卯负责砍树挖地基,少年来设计房子。他们可以种一些蔬菜和水果,少年来种地,岑卯就去抓鱼和其他无辜的小动物回来吃。
海边的日子不用担心未来,如果有人来打架,岑卯就把他们扔进海里,让这些人永远消失。海永远包容慷慨,能吞掉所有岑卯身上洗不清的罪孽和少年忧虑的源,也不会挑剔谁的特别。
岑卯忍不住把这个美好的设想讲给身边的人听,少年微微笑着,问他都想把谁扔进海里。岑卯想了半天,发现没有一个能透露给少年的名字,又难受起来,只好憋出一个陆鸣。少年反倒点点头,很赞同似的。
两人的晚餐正是这个被他们合谋扔进海里的人安排的,布置风格非常套路浪漫,岑卯却颇为受用,帮少年切牛排倒饮料。他不能喝酒,陆鸣给他们准备了各种奇怪的果汁和汽水。岑卯选了他和少年第一次见面时两个人喝的最普通的碳酸饮料。气泡在红酒杯里轻鸣,让人有种错位的恍惚感。
岑卯发现,原来自己也可以像之前在餐厅外看到的客人那样,跟一个人很慢地用完一餐。他吃东西原本很快,进食似乎只为生存。而过去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少年跟他一起的每一餐都会通过夹菜和对话控制他的进食速度。他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被驯化,又或是终于得到了教养。
少年看他失神,笑着提起话题,说他就快放假了,假期结束后,就是大二的学生。岑卯想了一会儿,对他说了恭喜,然后又有些发呆。
岑卯偷偷看烛光下少年的脸,心里竟然涌出许多不舍。好像想起两人第一次遇见时,那种仓促如露水似的心情。他似乎在怕烛光一旦灭了,这个人就又要不见了。他手里的时间会比这根蜡烛燃烧的时间多吗?岑卯恍惚地想,是不是等到这根蜡烛熄灭,他的天就亮了。
他发呆的时候,被人握住了手。少年凝目看他,像是对别人布置好的餐桌没有太多留恋,问他吃饱了没有,想不想出去逛逛。
岑卯立刻答应了,他因为意识到时间而焦虑,这让他不想停下,总觉得应该和小九去更多的地方,做更多的事。不要停下,停下就会被发现。
少年把他裹在暖和的大衣里,包上围巾,露出小半张精致的脸。外面足够黑,岑卯就不用再戴口罩。他们手牵手走进冬日的夜里,水流声很轻,远处有寒鸦在叫,岑卯听着身边人的脚步声,才隐约想起来这场过分美好的约会是为了什么。
岑卯想了一会儿措辞,才开口问:“小九,你妈妈她……”
“去世了。”
少年很快地说,像在谈论别人的事:“上周的事。”
岑卯沉默片刻,才踩着脚下月亮给的影子,让自己和身边人的影子更靠近一些。
“你会不会难过啊?”他轻声问,舍不得打破少年的脚步声似的。
“也还好。”少年握着他的手,力度并没有变:“可能因为早就想到了吧。”
岑卯哦了一声,挨着他的手臂看河水的流向,仿佛无意地说:“有些事,迟早都会发生的。”
他稍稍顿住,回头看少年:“知道会来,就没那么可怕了,对不对?”
少年像是停了一下,放柔了声音说:“也要看是什么事。”
岑卯注视着月光下少年的侧脸,问:“你也有害怕的事吗?”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少年回应他的目光,像是提醒岑卯曾经答应过自己的事。
岑卯眨了眨眼,故意似的,又把头转了过去,看向河水另一边深黑的树林。
他总能在夜晚看得很清楚的眼睛好像捕捉到一个模糊的影子,有些突如其来的好奇,戳了戳少年的掌心:“那是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