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骨藏身(92)
“宋宁。”岑辛的声音像从冰川之下传出来的,打断了愈加激动的男人:“我不会利用我的家人。”
宋宁起伏的胸口缓缓平复下来,又冷笑一声:“那就是只利用我了?这案子明年才销,你这个时候让我知道,是真的拿准我会感情用事?”
“你不会感情用事。”岑辛带着一贯清淡的笃定说:“但你会思考什么是真的正义。”
宋宁的手指渐渐攥紧,仿佛被这人的每一句话刺穿。
“宋宁,还有时间,你可以想清楚。”岑辛停了停,轻声说:
“需要赎罪的,究竟是谁。”
男人留下一段并非等待的空白,挂断了电话。
宽敞到略显空旷的顶楼平层公寓中,岑辛赤脚站在窗边的地毯上,身后人给他披上轻薄暖和的毯子,把人打横抱起来,让那双苍白得可见血管的脚离开地面。
“阿卯的事儿,你让宋宁知道了?”陆鸣抱着人坐到窗边的阔手椅里,让他能继续看着窗外的夜色。
岑辛想些什么似的,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问:“是下雨了吗?”
陆鸣微微皱眉,看外面被城市灯光照得澄澈的秋日夜空,又猛然反应过来什么,变了脸色看怀里的人。
岑辛的嘴唇毫无血色,眉尖微微拧起,半阖着眼,像是真的听到耳边嘈杂的、淅沥的雨声,而他全身都仿佛赤裸着,在雨夜之中被冻透了,只有陆鸣带给他一点火烧似的暖。
陆鸣很快把药喂到岑辛嘴里,用不会让他难受的姿势更紧地抱住他,让他的身体尽可能与自己相贴,安抚他失控的心跳。
岑辛在一片朦胧中,像是又听见18岁的岑卯在叫哥哥,那声音里有痛苦和无助,恐惧与不解,悲伤和无端的爱。
他的弟弟像从一片蒸腾的血海中挣扎出来,白净的脸和纤细的身体都被肮脏的鲜血浸透了,眼里没有泪,却像要漫出同样猩红的液体。岑卯很勇敢,岑辛想,他从来不会哭。
岑辛眼前幻觉中的男孩手上拿着自己送他的小刀,是儿时用来给哥哥刻木枪的那一把。年头太久了,就因为一口气剖开了许多人的血肉而卷了刃。而拿刀的人甚至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杀了哪些人,就这样背上无辜的罪孽,不得不在刚被哥哥接回来的第一个夜晚,被迫开始了又一场黑暗中的逃亡。
岑卯是怎么做到的?那时的岑辛并不能理解,但他知道,从始至终,岑卯都是为了他,才会用这把刀。
而岑卯身体里的刀刃,也是从岑辛这里继承的。
是他的哥哥把他送进了这片血海。一切都是岑辛欠岑卯的。
岑辛在身体模糊而鲜明的痛苦中,看在鲜红泥泞中跋涉的岑卯。耳边的雨声不肯停下来,却洗不净眼前的血。
那是平港早春的一场夜雨。
而那年平港的春天,来得太早了一些。
岑卯睡在温暖柔软的雪白床铺里,睁开眼时,看到刚把食物放到他床头的晏繁。
晏繁让他吃些东西再继续休息。岑卯每次损耗过大后,都需要大量的睡眠来修复身体。岑卯说了谢谢,晏繁在他进食的时候像称职的答录机一样告诉他,这里很安全,可以安心养伤。陈医生已经来看过了,待会儿好像有话要对他说。另外他的手机似乎响了好几次,有时间可以看看。
岑卯在听到最后一条信息后停止了咀嚼,愣了一会儿,有些手忙脚乱地翻自己的手机。晏繁熟练地递给他,岑卯一眼看到上面来自九的未接来电和未读信息,压着乱了的心跳点开来看。
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睡了一天一夜,少年昨天还在给他发日常的照片和信息,可能因为岑卯没回,继而问他在做什么。岑卯从对方发来的信息中品出一丝压抑的焦急,但少年控制得很好,并没有明显的催促和质问,只是零星地打来几个电话,让他忙完了回点。
岑卯心头惴惴,偷偷看了一眼胸前恢复得只剩一块浅红伤疤的伤口,又不敢立刻给少年打电话,怕声音里暴露什么,就拍了张食物的照片发过去,说自己忙着工作,手机忘带了,刚回到酒店吃饭。
他捏着勺子,已经吃不下了。晏繁像是看出什么,起身去找陈医生,让岑卯有事再叫他。岑卯一个人握着手机来回看少年的信息,愈发能从每个字里读出少年的紧张,渐渐替对方感到委屈。
手机又轻轻一震,带着岑卯心头也跟着一跳。少年回了信息过来,只是让他好好吃饭,早点回家。像是完全不在意岑卯一天一夜的消失,就这么无条件信了他所有的话。
岑卯再看自己回给对方的每一句谎言,心里有比自责更复杂的情绪,像是亏欠了自己最想讨好的对象,债务像滚雪球一样,压在他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陈医生进了门,看到垂头丧气的岑卯,愣了一下,问他怎么了。岑卯摇摇头,说没事。
陈医生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岑卯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回到那个被他骗在家里等他的少年身边,于是说已经没什么感觉了。陈医生皱眉,又为他检查了一次身体,像是看穿他的想法,劝他再休息一阵。
“我可以回家休息。”岑卯眨眨眼:“现在已经看不大出来了。”
陈医生动了动嘴唇,严肃地问:“你是不是想回去找你男朋友?”
岑卯不说话,假装继续喝粥,陈医生语重心长地说:“你养伤期间,最好离你男朋友远一点。不是告诉过你,他给你带来的性刺激会延缓你的恢复速度……”
“我们又不是在一起就要做爱。”岑卯扁扁嘴,咽下一口粥:“回家了我会继续睡觉的,而且家里的荞麦枕头比较好睡。”
陈医生叹了口气,没再劝他,只说:“反正你现在也没有发情期了,腺体激素也稳定了很多,最好还是节制性生活……”
岑卯从陈医生的唠叨中捕捉到一个关键词,目光微怔,问:“没有发情期了,是什么意思啊?”
陈医生稍停,问:“晏先生刚刚没跟你说吗?”
岑卯知道晏繁很少做不必要的转述,似乎是因为他和哥哥都认为有些话在转述过程中会失真。他记得哥哥教过他,一句话从一个人的嘴里说出来,就已经因为这个人的表达方式和能力丢失了一部分信息,而听这句话的人又有不同的理解重点,他再把这句话加工传递给下一个人的时候,这句话就已经非常不可信了。所以,如果要知道一件很重要的事,最好直接去找信息的源头。
岑卯觉得这大概就是聪明人的沟通方式,而这种技巧和他的发情期相比,也不大重要,于是追问陈医生:“我为什么没有发情期了?”
陈医生咳嗽一声,才说:“你上次不是说生殖腔一直是打开的吗?我给你拍了片子,检查之后发现你的生殖腔……在第一次性刺激下被打开之后,可能因为接收到了精子……”
陈医生拢了拢眉,像是想提醒岑卯一些健康安全知识,但岑卯只是睁大了眼:“这个有关系吗?我不是不能生吗?”
“对,你的生殖腔没有排卵功能,腺体也不能被标记。”陈医生被他成功插科打诨过去,接着解释:“但……也许是你因为你的腺体和脑神经连接键一直接触不良,你的大脑再次混淆了这个信号,自动停止了发情期。”
陈医生看着迷茫的岑卯,揉了揉眼角,不大情愿地说:“用一种非常不严密但比较好理解的方式来说,你可以当你自己……处于假孕状态。”
岑卯愣了很久,眼里是全然的空白,才啊了一声。
“就是你的大脑以为自己被标记了,还受精怀孕了。”
陈医生又狠狠咳嗽了两声,才继续:“所以你现在没有发情期,现在也说不准这种状态能维持多久。但不耽误你找别人——我是说,要是你想换男朋友,情况应该也是一样的,所以不用……”
陈医生看着岑卯的样子,呆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岑卯微微张着嘴,掌心在平坦的小腹上小心翼翼地擦过去,耳尖缓缓泛起一层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