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同人]焚香祭酒(192)
荀彧面色丝毫未变,仿佛他听到的问题, 只是诸如“院中有几棵树”之类的寻常提问,无有任何惶惑。
“丞相兴义兵以匡朝宁国[2]——”
左中郎将曹昂出列:“丞相何不效仿周公?”
众人本屏息聆听荀彧的发言,突然被曹昂横刀而入,径直打断,一时间有些怔忪。
曹操不悦道:“左中郎将若有异议,亦需等荀侍中说完再提。中途置喙,岂是君子所为?”
对于曹操的训斥,曹昂毫无惧意,反而佚荡一笑:“董祭酒提议已有数日,其间荀侍中并未有任何进言,显然无话想说。既无话要说,丞相何必相逼?倒是昂,有一肚子的话不吐不快,还请丞相予以指教。”
当着众府臣的面被亲儿子拆台,曹操气得不轻。然而曹昂是他最器重的长子,又是由正室丁夫人抚养,情分格外不同。又思及宛城一战,长子为救自己险些丧生,曹操忍了又忍,不好过多申饬,沉着脸道:
“左中郎将尽可畅所欲言。”
见曹操动怒,作为心腹抢手的董昭硬着头皮出列:
“左中郎所言甚是——可丞相既然要‘效仿周公’,首先自当进封‘魏公’……”
这一发偷换概念引得群臣纷纷注目。
曹昂所说的“效仿周公”是什么意思,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周公一生尽力辅佐幼主,毫无僭越之意,堪称贤臣楷模。
而董昭,竟然直接从字面意思上理解,抠字眼、拿“周公”的“公”与曹操进封“魏公”的“公”说事……
部分文臣存了看笑话的心思,拿目光偷瞄曹昂,想知道这位大公子会怎样发作。
原本因为宗族示警而竭力保持沉默是金的崔琰,听到董昭的这番话不由怒目圆瞠。
他正欲刚直正言,还没迈开脚,就被人拉住了衣袖。
崔琰背脊一僵,侧过头,就见新晋议郎郭奕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后,平静漠然地看着这番闹剧。
郭奕并未看他,可微抬的手正捻着他肘部的衣袖。
崔琰茂密柔顺的胡子抖了抖,一时之间竟忘了原先涌入脑海的说辞。
被这么一耽搁,已失去了开口批判的时机。
曹昂冁然笑道:
“以丞相如今的威势,何须虚名?外姓公爵废置已久,今日冒进,岂非招人诟病?”
曹操缄然不语,未回应曹昂的话,只询问荀彧:
“文若以为如何?”
因为被曹昂打断腹稿,荀彧于片刻之间忆起了曾经的种种,略一恍惚,回答道:
“未可问也。”
绝大部分文臣都不解其意,只以为荀彧说的“未可问也”,是指荀彧心中没有答案,或者不愿说出答案,不可询问。
唯独少部分人,尤其是对荀彧了解得十分透彻的人,才知道荀彧这句话的含义——
昔日周德衰微,春秋霸主楚庄王问鼎,周大夫王孙满答曰:
“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3]。”
直率而坦荡地回答了野心勃勃的楚庄王,成功劝服楚庄王退兵。
而在这句话之前,尚有一语:
“在德不在鼎。”
正如曹昂所言,问鼎之举,实非必然……至少就目前的时机而言,实祸大于得利。
这两句话,便是荀彧想要传达给曹操的答案。
在许多人听来不明所以的短短四个字,让曹操陷入了亘久的沉默。
最终,他无力挥手,低声道:
“此事容后再议,都退下吧。”
众人走后,曹操看着空无一人的茵席,骤然间被庞大的伶俜感吞没。
他反复回想着荀彧对他说的那句话——
未可问也。
周天子式微,楚庄王欲问鼎,王孙满回答:未可问也。
今汉天子式微,他曹孟德欲问九锡,荀彧亦回答:未可问也。
曹操缓缓诵念王孙满的那句话:“‘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荀彧欲告诉他的,正是——
汉德虽衰,天命未改;九锡之轻重,未可问也。
“好一个……未可问也。”
……
崔琰随着众臣拾阶而下,视线捕捉到前方戴着进贤冠、身着赤服的某个董姓文官,正欲疾走几步,好生理论,冷不防的,身后传来熟悉中带着几分闲散的男声:
“崔征事,稍待。”
崔琰脚步一滞,拢着风中凌乱的长胡,佯作肃然道:“郭议郎有何指教?”
郭奕缓缓走到崔琰身边,与他并行:“崔侯离去前,曾言‘奕年少未知事,若有不明之处,尽可执弟礼打扰崔征事’,故厚颜前来讨教。”
作者有话要说: [1]12个字出自《三国志》
[2]8个字出自《三国志》
[3]16个字出自《左传》
第174章 番外
崔琰只觉后背汗毛倒竖。
不知是否因为叔父崔颂与郭嘉相交十数年, 时常孟不离焦、焦不离孟, 同进同出,以至于郭嘉的养子郭奕, 也三天两头与崔颂碰面,深受指点——他竟然能在郭奕的身上, 看到几分自家叔父的影子。
只这几分影子,就足够他如芒在背,一见到就立起十二分警觉。
郭奕年少聪慧,早熟内敛,寻常时候并不来打扰他。
可不知巧合还是有意为之,每当崔琰因为看不惯逾礼之人,头脑一热意欲指正的时候, 郭奕就会在他视线范围内出现,让他好似被兜头浇了一盘冷水,立时想起叔父崔颂对他的忠告——
“礼者,心之诚也, 邻之善也, 自之律也。”
“礼者,自律也,非攻诘之器。”
每思及此, 他便霍然惊醒, 反思自己的“劝诫”之欲是否妥当。
所以,对于郭奕的“讨教”之言,他并未当真, 自以为是郭奕受了崔颂的嘱托,时刻监督他的“劝诫”之行。
崔琰随之客气了几句,以为郭奕很快就会离开。
哪知,郭奕竟然没有离去,反而请他去府中一坐。
崔琰:……
他想起了曾经被叔父崔颂与从祖崔温支配的恐惧。
委婉托辞拒绝,郭奕没有强求,道辞离去。
崔琰打道回府,在堂内接过仆从送上的酒卮,朝西边的方向遥遥一敬,缓缓倾倒。
“愿叔父……来世安康喜乐,常惞无忧。”
……
郭奕回到家,挥退上来伺候的仆从,独自进入内屋,在案几前坐下。
他整理了一会儿文书,突然有仆从趋步而入,向他汇报:郭瀚又一次登门求访,正在门外候着。
郭奕没有抬头,提笔在竹牍上书写。
“不见,让他离开。”
仆从为难道:“郎主,若无缘故,恐又要遭他纠缠。”
“就说我病了。”
仆从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