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魔物要上天(41)
屋檐的水滴缓缓滴落,溅起圈圈涟漪,迅速地汇入地面的水洼中。
-
金陵镇外。
大雨刚停,路上行人极少。
连接两岸的桥如同刚被洗过的玉带般。
桥头柳色新。
桥的那头,有人轻轻走上桥头,要往镇上走。
这人一袭玄色长衫,袖口和衣袂的银线勾勒着雅致的流云图案。
明明已经停了雨,他却仍撑起一柄印着素雅碎花的油纸伞,好像生怕被雨水沾到一丝一毫。
脚上穿着一双上好的皮鞋,上面竟然纤尘未染。
在这样的天气实在罕见。
他慢慢过了桥,往南折去。
眼角瞥到有个人正从桥上下来,似乎只是寻常路过。
他停下脚步,别一别衣袖,那人竟也差不多同时在桥上停下,左顾右盼,像在赏景。
等他重新迈开步子,那人也走动起来。
他嘴边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不紧不慢地沿着河堤漫步。
那人也在身后几米开外的地方散起了步。
他微微垂下眼帘,眼帘下眸子一动,索性找了块石头坐下来歇息起来。
那人似乎没料到这么一出,略有些乱了步子,但还是只得朝这个方向缓步走来,佯作路过状。
他坐在那里,缓缓收起了手上的油纸伞,眼含三分笑,轻启薄唇,叫道:“哎,这位大哥好生眼熟。”然后故作惊异状,“你莫非是警署的文探长?”
那人整个僵了僵,停下脚步,朝他点点头行了礼,笑道:“原来是周先生!想不到周先生居然还记得在下。荣幸之极。”
“到底是吃过两天牢饭的。”周小生笑笑,说,“我见雨停了,景致好,忍不住出来透透气。”
“哦,我朋友住这边,过来找他叙叙旧。”文渊尴尬地摸摸头。
李局长把这个任务交给他,实在是为难他。
他的任务并不是要跟踪周小生,而是假装跟踪,故意要被发现。
趁势跟周小生混个脸熟。
明明达到了目的,文渊还是觉得尴尬极了,跟踪是假,可这种被人撞破的感觉实实在在是真的。
比起在这里跟嫌犯谈笑,他宁愿跑去穿街走巷地捉贼。
演戏可比捉贼难多了。
“文探长在这里还有朋友?”
“啊……陆记药铺的陆一鸣,就是我的朋友。我今日,就是想找他出来一起喝酒的。”
文渊连忙扯出陆一鸣,试图证明自己没有说谎。
人生在世,多几个朋友,总归是不会错的。
周小生眼睛一亮:“你跟陆一鸣是朋友?”他缓缓的转动着手里的油纸伞,“巧了,若按辈份来算,我算是他的表兄呢。”
“……嗯??”
怎么没听陆一鸣说起过?
这可是省城名伶啊,那些官太太要求他一张签名照都是要排队的。
文渊眼睛瞬间大了一倍,陆一鸣能攀上周小生这种亲戚,他确实是万万没想到。
周小生想到什么,轻轻拍了下膝盖:“既然这样,不如,我们三个人一起喝次酒吧。”
“……”
-
七星酒楼。
雅座,美酒。
“来来来,老板娘说,这是酒楼里最好的花雕,只剩这一罐了。”周小生率先打破了沉默,从容地斟了三杯酒,笑吟吟地先举起一杯。
“我怎么记得上次我来时,老板娘也说过一样的话?”陆一鸣捻起第二杯,闻了闻。
文渊捡起最后一杯,一饮而尽,点点头:“不错不错。”
其实这只是他随口客套。他因幼年生过大病,嘴巴寡淡,除了辣,很少能尝出什么味道。
他斜瞟陆一鸣一眼:“呵,一鸣,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有这么个表哥,却一直藏着掖着,瞒得我好苦啊,害得我好几次票都买不着,只能在场外干着急。”
“咳咳,这件事,我也是刚知道不久。”陆一鸣轻嘬一口,看看周小生,“是吧,表哥?”
“正是。”周小生菀尔一笑,“我们一族,同一鸣的爷爷失散多年,近来才相认的。”
“想不到周先生在台上演绎人生,在台下却是人生如戏啊。”文渊自斟满满一杯,敬了周小生,又是一饮而尽。
“上来就光喝酒,可真是怠慢了好菜。这是酒楼的招牌菜,文探长不尝尝?”周小生将桌上的一盘莲心酱爆猪肘推到文渊跟前,“……文探长若想要看戏,只管跟门僮说一声便是了,我叫他带你进内场挑个好座儿。”
“好!有周先生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文渊夹了粒莲子,放进嘴里嚼了嚼,仍旧是觉得没什么味道,有如嚼腊,心里暗叹一口气。
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只铁盒,打开铁盒,里面是几张照片。
他一张一张地把照片摊在桌面上,抬起头,微哂:“周先生,久闻大名,不知道可否……给在下签个名?”
原来这些照片,竟都是周小生在戏台上的各种剧照。
文渊娓娓道:“两年前,我在省城无意中看过先生的一场戏,当时就惊艳不已,恨不能再看一次。今年难得先生来了本县,我却一直抢不上票,实在是扼腕啊。”
这番话说得他牙都要酸掉了。
假话果然不好说。
其实这些照片,都是县里的官太太们听说警署“请”了周小生,特意托了吴德强局长来求签名的,还各种威逼利诱
文渊正好拿来作作戏。
心中也不由感慨,这帮女人,为了个戏子,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周小生不紧不慢地把照片一张一张地捡起来,自己端详了半天,道:“这些照片拍得不错,似乎我都没有呢。不如送了我吧?”他眨了眨眼,“回头,我送你一些独家的签名照。”
文渊怔了怔,点头称好。
反正只要是签名照,那些官太太自然就会满意了。
他也作足了戏,用途足矣。
陆一鸣在旁边乐不可支:“探长,上次你不是说你听不懂戏么?怎么现在又成戏迷了。”
文渊斜飞他两眼:“别人的戏我是听不太懂,但周先生的戏和别人的戏,怎么会一样!”
话音刚落,他竟不小心咬着了自己的舌头,痛得他若无其事地连喝了两杯酒。
人果然不能瞎说假话!
-
大半夜里,李大夫的房门被敲得砰砰响。
一个男人微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开门。”
李大夫原不想起身,但那门敲得愣是不停。
只得披上衣服挑着灯出来开了门:“怎么了?”
一开门就被来人的一身酒气呛得掩住了鼻子:“你是哪位?”
灯光蒙胧,加上自己又老眼昏黄,没摸着眼镜,实在是看不清楚。
一片蒙胧中只见那人地站在门前,有气无力地说:“药……给我点药。止痛药。”
“什么止痛药?”
那人像是突然站不稳了一样,扶着门框,垂下头:“好痛……全身……全身都痛。”
“啧,原来是个醉鬼,真是烦人!我们半夜不开门,你莫要再敲了!”李大夫素来讨厌那些口齿不清的酒鬼,加上起床气,自是没什么好气,转身要把门关上。
门却像是被什么卡住了。
李大夫转头一看,只见那人正一手撑着门板,怪不得他拉不上。
“哎呀,我都说了,晚上不看!你听不……”
“懂”字还未出口,门板已然轰地一声碎成五六片哗拉拉落在地上。
李大夫吓得丢了灯笼躲进屋里:“大大大哥……你你你你,冷静些……”
黑暗中,那人步步紧逼,将李大夫逼到了窗边的墙角,一手捏住他的咽喉,一点一点将人往上提起。
他低哑的声音冲着李大夫嘶吼起来:“老子要止痛药!止痛药!”
李大夫脚已经离了地,喉咙被卡得险些要喘不过气来。
月光斜斜照进来,却只能看到那人的发顶。
他察觉自己离地越来越高,喉咙越来越紧,恐惧地低头看着那歹人乌黑的头发里的那枚发漩,簌簌发抖:“有!!!有有有有有!要多少都有!全给你,全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哇呀呀呀呀!!我的假期!!!我的懒觉!!!
金叵罗:我的戏份为什么还是这么少?
☆、第54章 狼狈
宁静的夜晚,客栈外的桃花开得正好。
比起白天看着桃花,曹夫子更喜欢夜里挑灯看它们。
夜晚的桃花,比白天的时候,看起来更热闹,更娇艳。
纸灯笼里的灯芯快烧尽了,灯光渐渐微弱下来。
曹夫子从灯笼上方的孔看着灯芯,看那烛火摇曳,不自觉地有些恍神。
小时候,每当灯芯将尽,母亲便会细心地给他换上新的。
然后,冲他盈盈一笑:“你看,又亮了吧。”
母亲身上有着淡淡的桃花香气。
小时候。
曹夫子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想起了小时候?
那是自己再也回不去的时光了。
他用干枯粗糙的手指挑起纸灯笼,慢慢往客栈里走。
边走边想,兴许那是因为,那是自己最快活的时候了。
他踩着嘎吱嘎吱响的木梯上了二楼,回到自己房里,看着地板上的钉板,只觉得这楼就像是用硬纸糊的一般,仿佛风一吹就要倒,雨一下就要化了。
熄了灯笼,曹夫子利索地给它换了根新的灯芯。
点亮。
窗旁的梳妆镜上映出了淡淡的灯光。
曹夫子特意走到镜子前,照了照自己的模样。
清癯的面孔,须发灰白,双目炯炯。
虽然是个老头子,但好歹也是个周正的老头子。
这皮囊,反正无论死多少回也能再生出一副皮肉来,可憎再重生多少回也都是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只是面孔不同罢了。
他已经对身上的这些象征年岁的深深的沟壑习以为常。
从以前的不敢直视,到现在可以淡定地审视自己,找到些优点来自我欣赏。
他当过丑得糁到自己的糟老头子,也当过照水都能让自己眼亮一亮的美老夫子。
三百六十行,除了需要年轻力壮的行当,曹夫子几乎都玩过。
私塾先生、老乞丐、捉妖道士……
眼下这个说书的行当,他已是不知玩了多少次,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不如下次再换一个吧。
这副死不了的老皮囊他早就腻味了。
一定要,想着法子换一个。
换一个年轻……又喜人的皮囊。
既然花莫言都能从驴子身上出去,他凭什么不能?
之前没有成功,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点小问题。
再挑几个皮囊多试一试吧。
这么想着,曹夫子捋着山羊胡子眯着眼睛笑起来。
窗户有风蹿进来的声响。
但曹夫子知道那不是风。
因为老熟人阴鸷的笑声响了起来。
“嘻嘻嘻,莫老头儿,我又来看你啦。想我了么?”
“哦哦。”曹夫子不紧不慢地应了声,头也不抬地继续摆弄他的纸灯笼,“你那头,事情怎么样了?”
说实话,他还真有些想念。
但他想念的是他的那头坐骑。
自打花莫言成功换了皮囊,曹夫子再没有找到过那么吃苦耐劳的坐骑了。
如今走个二里路,这身老骨头都够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