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初雪,天地飞白,墨非和韩度的灵堂已经设下。
白底黑字,白幡匆匆挂起。
伴着寒风飞雪,一切皆茫茫,平生终究归于沉寂。
两位生前既是对头,又是损友,最终连灵堂也是邻居。这对友人,在轮回里一前一后也能搭个伴,不至于孤身来去。
谢衍亦是雪白素衣,不带半点纹饰,静静站在灵堂前面。
战时治丧仓促,办的堪称简陋,完全不符合大能的身份。
法家弟子匆促赶来,为首的是韩殊,也是韩度生前指定的少宗主。
他是韩度义子,正护送韩度妻女来此守灵。
夫人已经在灵堂哭昏过数次,其余弟子在照顾。韩殊正强忍着悲痛,向其余法家弟子询问:“宗主是如何牺牲的?”
“与宗主对敌的是我们闻所未闻的存在。我们亲眼瞧见,还活着的妖兽都昂首望向天,不多时就化为漆黑的雾气飘去,直到在水面上凝聚,诞生出一条可怖的黑龙形态的怪物,可以搅动风云,横扫天地,我们从未见过这等强悍的压迫感……”
那弟子浑身颤抖,连声道:“无法战胜的存在……最终,宗主叫我们这些在外围等待的弟子逃,逃得远远的,千万别回到这里,他会保护我们。我们依照宗主之命逃了,还未出十里,就见到天地变色,原来是宗主用出了早已束之高阁的禁术‘秦律’。”
韩殊闻言,顿时脸色苍白:“秦律……”他也意识到其中代价,宗主大抵是死无全尸了。
“宗主的尸身,最终可有收敛?”他似乎不忍再问。
那弟子悲恸不已,看向灵位处,道:“宗主最终与那妖物同归于尽了,我们折返时,除却敛到水上的这件残破染血的衣袍……再无痕迹,大抵是……”
谢衍听着,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太过不真实。
他上次与韩度交谈时,还是百家共同商议的会议。转眼间,一个活生生的友人就离去了,没有人对此有所准备。
他也曾是天之骄子,又是一方大能。他的死亡竟然如此潦草。
在天道的面前,无常才是修真的常态。
谢衍不再遮掩踪迹,解剑,走入灵堂。
法家弟子们才意识到仙门之主前来吊唁了,忙行礼道:“圣人。”
他点了一炷香,走到韩度的灵前,躬身敬拜。
“吾友。”
谢衍眸底跳跃着两簇火,漆黑浓郁,却能将一切灼为灰烬。
“君舍命证道,吾以圣人之名立誓,必不负君之托付。”
……
“父亲无愧于墨家之训,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我们一路除灭妖兽,想要让百姓来年春能搬回家中。一路见到的,尽是水患退去后的淤泥和七零八落的房屋。父亲说,若不是圣人当机立断,可能如今半壁中洲都会是这番模样。我们作为墨者,秉持侠义之道,怎能袖手旁观……
“爹说了,天道如果要毁灭万物,我们墨者的任务,就是要帮助他们重建。他还说,难道天命如此,我们就得听从吗?”墨承看着面前的白衣圣人,声音沙哑,说着他们的经历。
“如此想法,错了吗?”
谢衍看着他,缓慢而坚决地道:“没有错。”
“错的是天命。”
墨承要听的,就是这个答案。他向圣人行了一礼,缓缓道:“父亲死前,亦是如此教导我……圣人,妖邪出世,中洲地动。父亲知晓韩宗主正与出世妖邪以命相搏,又见无数妖兽昂首,向天空汇去,没有多加考虑,父亲当即决定燃命相抗,短时间提高至假圣位,也得将妖兽斩杀于未曾汇聚之时……”
“那时,宗主操纵着墨家几乎所有可用的机关兵甲,扫荡地面,只为将妖兽活生生地困入甲胄中,避免其汇聚成一处,化身撼天动地的妖邪出世。”
“……这样短时间的消耗,让父亲迅速衰败老去。不足半日,他听闻韩宗主殁了,那可怖妖物最终没有降世,他忽然从病榻上撑起身体,道,‘韩度那小子来接我了’,又问我,‘圣人来了吗?’”
“彼时,药王还在路上,给您的急信刚刚发出去,我正不知如何答,却见父亲披头抚面,鹤发枯朽,发出释然一叹,道:‘好,好啊,能触及墨者至道,哪怕只有一瞬,此生也是无愧了’。”
墨承抬起眼,神情庄重,向圣人转述墨非最后的遗言,他道:“慷慨赴道者,不止有圣人。”
“我辈依然。”
墨者节丧,所以按照传统,也不会繁文缛节,大操大办。
谢衍点了香,拜过墨非的灵位时,眼底仿佛有刺痛。他明白墨非死前的那句慨叹是什么。
一生能触及一次“圣”的境界,足以让人有种大道无愧之感。墨非死前不觉有悔,但觉无愧,是何等慷慨豪杰啊。
“……吾友,我来迟了。”他轻声一叹。
这些年过去,谢衍见过无数生死,送别过友人,吊唁过同道,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
大道狭窄,通行者寥寥。寿数将尽,为了拼死一搏的老友,可能转眼间就殁于天劫。
走火入魔的,死于争端的,寿尽善终的……形形色色的死,或是惊天动地,或是寂寂无名。
可这样的离别,太仓促了。
谢衍转身,看向还茫然四顾的墨承。他似乎现在才意识到,墨家的门楣,从此就由他来继承了。
墨承尚是青年人,几日之前还被父亲庇护着。他的修为当然及不上渡劫期的父亲,又如何完成父亲遗志,撑起宗门呢?
他孤苦伶仃地站在灵位面前,好似失去了方向。可是,在看到圣人向他走来时,墨承的眼眸突然稳定下来。
他也不知这种安全感从何而来,在他面前稽首一拜,道:“圣人,父亲在逝世前,拉着我的手,叮嘱我听您的话。圣人、圣人……我……”
“吾友的孩子,吾自然会照顾。”
时光的船,匆匆送走了故人。
谢衍还是圣人,千年已过,他忽然就迎来了一代人的更迭。
直到最后,他面对无数松柏青青的坟茔,可还记得,当年跟随他的那些人?
当他孤身行于江上时,会不会蓦然回首,看见诸子百家随他于江上行舟,在青山绿水中游弋。
白日放歌须纵酒……
当年青春作伴的人,最终,能与他同归理想乡吗?
第474章 倒反天罡
九重天, 北渊魔宫。
永夜的落雨笼罩禁宫,飞檐朱瓦, 黑曜砖墙,在夜色中冷寂。盈盈灯火被囚在宫室里,与君独照。
天的惩罚还在继续。
殷无极身披玄色裘袍,身形修长,帝冠束着软如绸缎的长发,唯有几缕垂落,轻拂在黑狐皮上。
鸦黑的绒毛簇拥着他苍白的脸,无甚表情,衬的他更清减几分。惟有唇上丹朱, 是漆夜中最浓烈的一笔色彩。
雨水砸在地面,涟漪一圈圈漾起。
宛如生命的年轮。
“陛下!”
不远处, 陆机穿着朝服, 双手端执笏板, 在雨幕中匆匆赶来。
“陆相。”殷无极伫立于檐下。
他微掀起眼眸, 赤光如焰, “前朝还在反对?”
“陛下, 您也知道, 魔修比驴都倔。”陆机步履一顿, 局促答话。
殷无极此时心情不佳,独自避出来, 八成是因为魔宫内部的不和。
方才在朝堂上, 帝君支颐坐在最高处, 虽说教臣子畅所欲言,大魔们都快上演全武行了。无论鹤纹还是蟒袍,都纷纷卷起袖子, 抄起笏板,闹的紫微殿一时间和菜市口似的。
“威胁本座?本座倒要看看,你们敢不敢撞柱子。”殷无极忍无可忍,一拍扶手,不怒自威。
他话音未落,还真撞了一个。可惜魔修头铁,差点把柱子撞出一个坑,连个皮都没擦破。
行,行,真是倒反天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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