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相卿受宠若惊,拂衣肃立, 答道:“从黄金屋借阅了几本典籍,打算参详,马上就回了。”
谢衍勉励弟子进学:“最近,你等修炼上可有瓶颈?如果有不清楚之处,且来天问阁, 为师讲与你听。”
乍一看,他格外正常,白相卿却不知为何心惊肉跳。
他总觉得,师尊身边似有重重暗影。但定睛一看,他依旧清如雪夜,那些漆黑缠绕的影,不过是婆娑树影。
辞别师尊后,白相卿忽然忆起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远远观去,师尊那一瞬的神情幽暗如渊,很陌生,与平日的清霁形象截然不同。
甚至,还有冰冷杀意如芒刺,即使是旁观,也会为之所摄。
“奇怪,起了一身冷汗……”白相卿摸了摸后脊,这才意识到背部汗湿冷透,却不是雨水。
他对危险无知无觉,身体的本能,却因为直面恐惧而给出答案。
待到白相卿离去,谢衍重新置身于巨木的暗影中,大雨向他倾斜,不染衣袍,好似他走入了另一个世界。
“他走了。”谢衍阖眸,似乎在压抑涌动的灵力。
圣人常年冷静稳定,心境澄明,甚少有这种灵气暴动的时刻。
当他对天道产生质疑时,道基就会动摇。基石动摇的可怕之处,修士都心知肚明。
“红尘道,这场至今未停的雨,到底有何意义。”
他似乎有所猜测,可是这样的猜测,才是他灵气暴动的根源。
圣人在愤怒,在质疑,在不甘。
红尘道常年寄身于法宝中,跟随圣人行走世间,平素不干涉万物轮转的规律。
祂的声音在谢衍的识海响起:“谢云霁,你精通天衍,明明看出是天道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卜算一卦,问问天道呢?”
“……不可问天。”谢衍否认。
“还是你已经意识到,问天本身,就是污染的源头?”
谢衍抗拒问天的仪式,是为拒绝天道的影响。
他不确信,圣人可以沟通天道的权力,会不会是个陷阱。
他要维持思想的独立性,绝不肯被潜移默化地塑造与改变,那么就必须杜绝一切可能。
但这无异是在动摇他天道代行者的正当性。
红尘道的声音透着虚无:“谢云霁,你过去不过是暗着反,作些阳奉阴违之事。如今,你连天的意思都不问了,在天道看来,多半是明着反,你为何觉得,天道会继续容忍你?”
“明着反又如何?”
“求道,不是亦步亦趋。”
谢衍言语之间,是昭然若揭逆反之意。正如他如星辰的寒眸,“倘若道不遂吾愿,为何要听之任之?”
“天道有常。”红尘道说。
“人会选择道。”谢衍笃定。
红尘道咯咯一笑:“过去,天道是没有更好的人选。此间世界选不出下一个正值盛年的圣人,你是不可替代的,所以时代选择了你。”
“不过,在你最鼎盛的时期,天道甚至难以操控你,无法在你身上施加影响。你认为,祂下一步会做什么?”
谢衍并未立即回答,随手接住一片落叶。
湿漉漉的,显然是浸泡大雨中太久,隐隐有些腐烂的迹象。
谢衍无端说起旧事,自顾自道:“千年前,仙魔大战前夕,中洲也曾有一场水患。不过当时规模较小,吾安排百家各宗协助,迁移难民,使河流改道,最终平息了水患。”
“史料记载,上古时期,也曾有过许多洪水灭世的神话传说。”
谢衍阖眸,心中已有猜测:“《淮南子》有云,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上古时期,诸神行于大地;而后,神祇消隐,圣仙佛杰引领了一个时代;再后来,人族鼎盛,再因战争与灾难走向灭亡……”
“不愧是谢云霁,即便不问天意,猜的也八九不离十。”
红尘道的声音清澈又玄妙,“上古时期的人族内斗不休,最终湮灭于天灾。”
“天道远在天外,有天门相隔,影响此界的手段不多,依靠天象就成为了最重要的手段。所以,祂才需要一个在此界有足够影响力,也足够听话的天道代行者,譬如——你。”
红尘道意味深长:“天道发现,你,不够听话。”
这些年来,谢衍挡在天道与五洲十三岛之间,却是唯一的屏障。他孤身挡住天之罅隙渗透的恶,治祸患于未起之时,世人对此毫无察觉。
他说着追寻道之终极,又对终极充满警戒与怀疑。
“圣人也是会死的。”谢衍叹息一声,似乎预料到了宿命的尽头。
树叶碎为齑粉,他随手将其散入风中,“何况,我做了太多违背天道之意的事情。”
“首当其冲的,就是主导仙魔联盟,试图平息千年一战。”他叹息,“从收下别崖时,我或许就在期待这一日到来。”
他不知道别崖是天生帝命,甚至有入魔之相吗?他知道,却还是一意孤行。
从收殷无极为徒时,他就开始有意识地打乱天道的棋盘,即使那时的他尚不知晓天道的真意。
本该是天生大魔的少年,本该活在蒙昧之中,浑浑噩噩地成为天道傀儡,替天道操控混乱分裂的北渊洲。
别崖被他教导了千年,寻找到了自己的道,甚至阶段性地挣脱天道的掌控,成为足以改变北渊洲的帝尊。
世界的轨迹,自少年别崖跪在谢衍面前拜师时,开始渐渐偏移。
“他对你,仅是如此吗?”
红尘道似乎意在言外,“你的情劫总不是平白出现的。”
谢衍一滞,面对内心是极为艰难的事情。即便是圣人,也是同样。
他审视过往:“至少,当年收他为徒的我,想的仅仅是打乱天道的棋盘。却未能料到,往后他会成为我的……”
他停顿片刻,似乎开口想要说出“弱点”二字。但话到嘴边,却化为温柔的一声叹息。
他改口道:“……挚爱。”
无形之中,什么烧的更炽烈了。
思归树的影子里,谢衍抬起眼眸,苍然的焰火跳跃在他的瞳孔中,安静而浓烈地灼烧,噬咬着他的根源。
他亲口承认时,暗影再度逼近。
“你想死吗?”红尘道听他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承认,也难得噎住了,“谢云霁,你不要你的道基了?”
“天下为公,自然不可有偏私。你若发自内心地承认,爱上了一个人,你就不再公平。”
“那你如何做到‘天下为公’?”
圣人断情绝爱,将一切祭献给道,履行匡扶天下的职责。也因他大公无私,才有人信服圣人,跟随他的脚步。
倘若他因生出情爱而毁去这个前提,圣人的威信有多坚韧,道基有多稳固,会让他彻底崩塌吗?
“是啊,圣人偏私,是从根子上掘我的道基。”
涉及自己的道基与生死,谢衍却不畏惧,甚至笑对苍茫风雨。
“……那有什么办法,三言两语,或是权衡利弊,就能教我的情劫熄灭么?”
红尘道:“那是不可能。”
压抑越久越炽烈,红尘道虽冷眼旁观,却也是唯一知晓,谢衍这反噬而来的情劫,究竟有多严重。
灵气暴动还算小事。
最可怕的是,随着情劫的幻象越来越逼真,他每一次都亲手杀死殷无极的幻影,即使知道是假象,他的精神依旧在被迅速消磨。
不能容忍假象存在,他只承认世界上唯一的真。可是杀死虚假本身,也如同一场证道的训练。
他甚至,开始渐渐对杀死情人脱敏了。
“情劫或许不致命,只会让你渐渐疯癫。”红尘道难得犹疑了,“但是,倘若你的道也同时出了问题,随之而来的,就不止是情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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